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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庚十年秋,我得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一度消声灭迹的胡族开始有所动作了。
奇怪的是,他们不远千里来宣国接触的并非独霸一方的地方官员,而净是一些江湖人士。
文官们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江湖中人不过是群草莽之徒,但那些白家出身的武官却纷纷皱起眉头。
他们知道武林的深不可测,若是掉以轻心,必定会招来极大的祸事。
因为当今的宣王,便是借了这股势力才爬上这个位子的。
我问天枢,那些胡人迄今为止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
天枢报了几个名字,净是些名不见经传的门派。
我正在纳闷,忽然听见一个名字——“天玄门”。
莫非天玄门也参与此中?
我虽与天玄门十几年未曾往来,但却深信司鸿的为人。
他绝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所以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在派人进一步调查之余,我决定亲自去天玄门一趟。
阔别多年,天玄门竟然还是保持着我记忆中的样子。
天枢见我只站在门外远远的朝里张望,有些奇怪的问,为什么不进去?
我摇头,当年作出割袍之举的人是我,现在又怎么好意思再回去?况且若是让青茗那丫头见到你来,必定要大打出手。
天枢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就在我行将离去之际,忽然有笑声自头顶传来。
这是一个稚嫩的童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
我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张孩童的脸,他虽然只有七八岁大,灵秀的眉目间却透着说不出的聪颖,他笑嘻嘻的看着我们,那古灵精怪的笑容也迅速感染了我,让我联想起一个人来。
我问那孩子,青茗是你什么人?
你猜呢?
是你娘吧。
他笑着点点头,那你又是什么人呢?
我也学样逗他,你猜呢?
他的眼珠转了转,你是绍熙吧。
我愣了一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朝我眨眼睛,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远近闻名的小半仙,能掐会算,博古通今吗?
我觉得好笑,还未及答话,已有人提前开了口。
我看你啊,是远近闻名的小骗子才对!
我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人,依旧是那袭青衫,依旧是那顶纱笠。
他看到我回头,似乎笑了,道一声,绍熙,好久不见。
司鸿待我一如当年,他为人冰雪聪明,想必早已参透当年我割袍断义之举是另有苦衷。
我与他细细攀谈,这才知道,青茗那日逃婚出走,便开始独自闯荡江湖,因其精于轻功和易容,所以得了一个“千面仙子”的名号,又因她生性顽皮,最爱捉弄别人,所以江湖上都称她“骗尽天下人”。
她在外游历八年之久,这才终于回来与司鸿完婚,现今育有一子。
司鸿苦笑道,没想到小儿竟也随了她这种秉性,终日里调皮捣蛋,唯恐天下不乱。现在更是不得了,被他的几位师叔师伯宠上了天,只怕很快就连我都治不住他了。
他说这话时,那孩子正倒挂在房梁上探出身子,朝我顽皮的笑着,还不时扮个鬼脸。
司鸿叹了口气,突然凌空弹指。
那孩童为了躲闪,挂在房梁上的脚一松,眼看就要摔下来,我心里一惊,还不及呼喊,便见他在空中翻了个身,提气,如凌波点水般徐徐掠下。
司鸿斥道,还不快来拜见你的叔父!
他这才走了过来行礼。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嘻嘻看着我,道,我叫辰旻。
很多年以后,我对那个手持桃木剑的少年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听明旭提到你的名字时,暗暗吃了一惊。曾一度以为你就是当年司鸿和青茗所生那个孩子,可直到见到了面才明白,你和他是如此的不同。
其实我早该知道这一点才对,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是他。
因为那个玲珑剔透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和他的父母叔伯一起,死在我那道灭天玄门的旨意中了。
唯一在这场浩劫中幸免于难的人,就是你的先生。
辰旻听完,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我一直想不通,你当初为何要下令剿灭天玄门?
我闭上眼睛,深深叹气,其实,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我和司鸿谈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让我稍等片刻,说有样东西要给我。
趁他走开,我问面前的孩童,你今年多大了?
七岁。
原来已经七岁了。我告诉他,我有个儿子和你一般大,他排行第四,叫做明旭。
他听了满脸羡慕,真好,他有兄弟姐妹,不像我一直孤零零的。不如下次带他一同来玩吧?
我有些迟疑,可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平日里对其他兄弟姐妹不依不饶,就连面对我时也不愿退让半分,只怕我真带他来了,你讨厌还来不及。
他却笑道,原来也是个叫爹娘头疼的小鬼,你若是不要他了,正好带来跟我作伴。
我算拿他没辙,只好点头,好吧。
辰旻见我答应,便开开心心的笑起来,他笑起来如此天真,如此烂漫,似拨云见日一般,一时叫人移不开眼睛。
那一刻,我疑惑了,只觉得这孩子的眉目间隐约有什么人的影子在晃动。
那是除了青茗以外,我曾经颇为熟悉的什么人。
正当我寻思着他究竟像谁的时候,司鸿回来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般生气的模样,一开口便质问道,辰儿,密室里那个锦盒呢!可是你藏起来了?!
辰旻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是、是娘带走了。
青儿?她为什么要带走那东西?
辰旻咬着嘴唇不说话。
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半天辰旻才不情愿的憋出一句话来,……娘是拿出去修的。因为里面的东西……被我不小心摔坏了。
你……你竟然!
司鸿气得说不出话来,伸手便要抓他。
辰旻见状便躲,本能的退到我身后。
司鸿再抓,他再躲。
眼看父子俩人就要开战,我忙不迭上前劝阻。
就在这你追我躲的混乱之中,我一不小心被桌椅绊倒,向后倒了下去。
倒下的时候,我本能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司鸿见状赶忙去拉我。
然而,就在他成功拉住我的衣袖之时,我也已然扯落一袭轻纱。
在我的印象中,相识这么多年来,司鸿从未摘下过纱笠。
尽管看不真切他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心里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我的知己,甚至于我的兄长。
我以为,他的容貌长相也好,身世背景也好,不管如何,都无关我们的交往。
然而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在纱笠落下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因我从未想到过,在那袭轻纱下,竟会露出这样一张面孔。
——永宁?!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真正的永宁早已同众多胡人一起被父王正法,而他那超尘脱俗的容貌背后也不过是区区一张面皮在作祟罢了。
所以,我面前的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永宁。
况且,如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面前之人虽有同样的容颜,但气质神韵却与当日的永宁截然不同,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半点野性和凛冽,相反,他清雅飘逸,他含蓄内敛,似不食人间烟火,一派道骨仙风。
这副模样,让我联想起许多年以前皇家游园时画师笔下的“天下第一美人”图卷,当日那画师虽然没有成功捕捉到永宁复杂的气质,但现在想来,那画中之人却与这眼前之人一般无二。
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司鸿……永宁……面皮……易容术……影骨舍利……胡人……
那一刻,我只觉得感觉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断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了起来,迅速的成型,变作极为可怕极为残酷的东西。
——名为真相的东西。
我问面前的人,你真是司鸿?
他迟疑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
……是的。
你可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他不说话。
你不想知道那是谁吗?
……是谁?
他就是赫连氏的儿子,先帝封为永宁侯的那位。
……是吗。
你似乎并不惊讶?好像一早知道似的。
司鸿虽沉默不语,脸色却有些尴尬。
那你又知不知道,永宁侯的容貌并非他自己的,而只是一张面皮?
他还是不说话。
你知道吗?这面皮造得极为精巧细腻,且有气孔,细如发丝,遍布均匀,即便戴的时间再久,底下的皮肤也不会溃烂,能做出这种面皮的,只怕除了青家传人天下便找不出第二个来!但青家二十多年前就已被灭门,唯一幸存下来的便是——
绍熙!司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你听我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你来告诉我事情应该是怎样的!我大声喝道,告诉我那面皮不是青茗做的!告诉我那面皮的相貌不是以你为摹本!告诉我你们当初去栖霞寺盗影骨舍利与做这面皮全然无关!
司鸿却白着脸说不出话来,我的心也沉到了最底下。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这每一样都被我说中了,所以无话可说?
其实你们早就知道胡族的计划对不对?因为天玄门根本就参与了计划始终!!!
所以,你才要在我面前隐瞒真实相貌!所以天枢才说青茗与百恭早已熟识!所以小七当年才会得知鸿的死讯!
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所有人!所有人——!!!
你们虽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玄门与世无争,其实这一切的祸端恰恰是天玄门!
如果不是天玄门甘心和胡人勾结,后来的种种悲剧又怎会有发生!!!
司鸿急着辩解道,绍熙,以前的错事的确都是我一意孤行所致,但有些苦衷你不明白!我只能告诉你,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但你却已经这么做了。
我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这是一场阴谋。
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展开。
阴谋的主角是胡族的首领,他在多年前失去了父亲,于是决心向杀害他的人,也就是宣国当时的帝王进行复仇。
他一面将族人以各种手段安插入宫,一面潜伏在宣国的军队之中准备以晋升的方式进入朝廷,然而朝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若是没有高官庇佑,无论他多么骁勇善战,最多也只能升到千夫长的位子。
所以他找了一个族人冒充首领带兵来袭,他则趁乱杀死军营中的主将,然后带领余下的士兵作战,演出了一场“大败胡军、生擒首领”的好戏。
这样一来,他自然受到宣王赏识,被封作边守大将,进都入朝,不久便成为宣王面前的红人。
这个人,便是我所知道的贺广。
至于永宁,他能冒充成胡人的首领,必定是贺广极其信任的心腹。
也许贺广早就知道能让他以成为宣王佞信的形式获得权力以及伴随权力而来的唾弃;但也许他一开始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死罢了。
不管怎样,在这个问题上,天玄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青茗以司鸿的相貌为摹本,造出一张面皮来,于是,最终出现在朝廷之上的赫连氏之子便成了我记忆中那个超尘脱俗的美人。
一个美人已经让人不忍杀了,再加上司鸿的长相冥冥中与当年的曦有几分相似,对于有着这样一副相貌的赫连氏之子,宣王果然没有杀他。
于是,便有了一度令众臣竞相讨好风光无限的永宁侯。
至此,一切都相当顺利,但贺广的头脑十分清醒,他深知一个道理,树大招风。
越是引人注意,越是难以动作,只因不知何时便会露出破绽来。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
一个傀儡。
替他卸去众人的注意力,方便他暗中谋划自己的勾当。
这个人最好是个皇子,因为臣子有野心那是大逆不道,皇子有野心大家却心知肚明。
这个人最好是被冷落被排挤成不了大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