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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如今三十六,嗣位大统已经十八年,没想到如今这一病,竟是几乎不起,这才召来三位先生托之以大事。”
尽管是托之以大事而不是托之以后事,可领头的刘健仍是心惊胆战。可看着弘治皇帝那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只觉得眼睛一酸,又不敢抬手去擦,只能强自镇定心神磕了个头,这才说道:“皇上不过是龙体违和,只要徐徐用药调理,自然便能痊愈,何来一病不起之说?”
李东阳亦是沉声接口道:“元辅所言极是,臣观皇上气色还好,万望不以这区区小疾为念,此乃天下万民之福。”
紧随其后的谢迁更是干脆:“圣主自有天佑,万望皇上勿出此不祥之语”
弘治皇帝端详着眼前这三大阁臣,见他们无不是眼露水光,竭力按住那种猝不及防的惶然,他便哂然笑道:“人谁无一死,朕虽是贵为天子,但总也逃不过这一关。朕昔日降生时就是九死一生,幸得母后将朕隐匿,又有义宦从旁襄助,这才得以在多年之后面见宪庙。之后朕受册为太子,又继承大统,如今想来仍然历历在目。”
说到这里,他便看着一旁侍立的司礼监众太监说:“伺候笔墨”
尽管从阁臣到太监都想劝皇帝莫要轻动,可面对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刘健三人不由得都沉默了。而戴义冲着扶安李璋微微一颔首,见两人一个去拿纸,一个取砚台,他就去拿了朱笔和朱墨来,须臾床前便已经齐备。皇帝取了朱笔在手,略一思忖正要写,跪在床前的萧敬突然开口说道:“皇上病体不可劳累,还是皇上口述,让戴义代书。”
“萧公公所言极是,请皇上让戴公公代书”
刘健连忙附和了一句,见皇帝稍稍犹豫就把笔交给了戴义,他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眼见得弘治皇帝靠着那厚厚的引枕,从当年藏身冷宫的凄惶,到册为太子后的谨慎,再到登基天子之后不敢稍有懈怠,一直都是慢悠悠地说着,一如往日上朝一般仁厚宽容……原本只是眼圈红了的他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手不由自主地撑着地面,强忍着不敢放声。不止是他,他身边的李东阳和谢迁亦难以自已。
等到戴义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弘治皇帝说得差不多了,这才点头示意刘健三人上前,却是拉着刘健的手说道:“三位先生多年在阁佐理朝政,向来辛苦,这些朕都明白。此前你们屡次致仕朕都不准,实在是因为朝堂离不开三位。东宫素来聪明,只却年少,万望三位先生勤加教导辅佐,让他做个好人。”
做个好人而不是做个好皇帝,这其中的殷切希望三人又哪里会听不出来,一时竟是都哽咽难以出声,老半晌,刘健方才缓过神来,却是涩声说道:“太子殿下聪颖天成,如今已是日渐勤学,臣等敢不竭力?万望皇上徐徐调理,不要挂念这区区小疾,自会康福安泰……”
这一番话下来,弘治皇帝却犹嫌未足,竟是拉着三人絮絮叨叨又说了许久,直到三人全都是泣不成声叩头告退,他又屏退了几个太监,这才躺倒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有了今日这由头,明日开始让朱厚照这个太子监国一段时日,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那孩子孝顺是孝顺,却从来没经受过磨练,也只有让他当一回家,才能知道治天下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张皇后此次的小日子又照常来了,看来命中注定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如今不把人教好了,日后他怎么能放心的下?
“皇上,该喝药了。”
“放下吧”
听到外间这声音,弘治皇帝淡淡吩咐了一声,等一碗药汤放到了床前的小几子上,他斜睨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这些天他根本没有让任何一个御医诊过脉,只随便扫过一眼他们进上的方子。深通医理的他自然知道,这方子上头都是些滋补之物,再加上每次合药都是太监和御医同行,尝过之后才进上,因而他自然放心每天服用。
“想当年仁庙为太子的时候,曾经在南京总揽朝政数年之久,若非仁庙猝尔早逝,宣庙又英年早逝,仁宣盛世想来会更长久些……此番是让厚照监国一个月……还是更长些?他就没个长性,一定得多给他压压担子,让他知道治国艰难,也让他知道朝中没有那些老大人不行……”
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了不知道多久,弘治皇帝突然瞥见了药碗,伸手过去试了试温度,发现已经凉了,他便取过来一饮而尽,随即信手搁在了一旁。
第二百五十三章大变(上)
皇上在乾清宫召见内阁三位阁臣?
听到李逸风亲自带进来的这个消息,徐勋和张永不免面面相觑。不同于徐勋去年才进的京城,张永十岁就入乾清宫服侍宪宗成化皇帝,又在茂陵司香多年,弘治九年方才调回京伺候朱厚照,宫中的规矩风情他是了若指掌。这会儿他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声音中竟是带出了几分沙哑来。
“乾清宫乃是内廷,除却皇亲国戚之外,鲜有人能踏进那地方,即便是内阁阁老也是一样……看来,乾清宫是真的有什么变故……”
李逸风身为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往这儿送消息之前,心里也知道这变故指的是什么。正因为如此,往日他是拉交情,如今就是切切实实为今后铺路了。见徐勋亦是紧紧抓着那木栅栏,脸上那股紧张之色怎么都遮不住,他想了想便轻咳一声劝道:“不管如何,如今你们身在监牢,万千事情都管不着。就是有万一,太子那儿也是铁板钉钉的,这北镇抚司的诏狱水泼不进,外人谁都管不着,叶大人和我都不会变,你们且安心就是。”
“嗯,多谢李千户。”
徐勋心不在焉地答应了李逸风一声,直到这位走了,他才一把将张永拉到了角落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用最低沉的声音问道:“张公公,依你之见,若真有那一天,太子殿下会是怎么个反应?”
“这……”张永不料徐勋会提出这么一句话,顿时就愣在了那儿。老半晌,他才声音发涩地摇摇头道,“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么一茬,毕竟皇上如今正当壮年……太子殿下那性子最是依赖皇上的,若真有那一天,他多半会伤心欲绝……再说了,先前才闹过那样的别扭,只怕是一定会怪上自己……唉,这当口我居然蹲在这种地方,要我在殿下身边,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他的心思引到别处,要知道这伤心二字最是伤身……”
张永的这些话徐勋听在耳里,心中已经是雪亮。靠在墙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弘治皇帝最初只说是生病免朝,怎么倏忽间就会闹到这般凶险。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不觉烦躁地握拳敲了敲额头,旋即目光就落在那边案头用黄丝带系好的那一卷纸上,还有自己才写了百十个字的请罪折子上。
皇帝是不是早就自知病重,所以才赐了他世贞二字表字,告诫他要忠贞不二?可倘若皇帝早知道,又怎会让他上书谢罪,而后说什么要放他外任?除非皇帝此前并非病重到那等程度,这才会觉得他年纪轻轻需要磨练……
狱中无日夜,徐勋只记得这一日的第三餐饭用完,原该来收拾碗筷的狱卒却迟迟不至。等着等着,他几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那边长廊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说话声咳嗽声却是丝毫听不着。待到那一前一后两人到了监房前,为首那个大热天还戴着风帽的人放下帽子,他才一下子惊呼出声:“萧公公”
张永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认出了萧敬,一瞬间的呆若木鸡之后,他立时生出了一种最坏的预感来,一时间按着地面要站起身却几次三番地失败,最后好容易才站起身来。
“叶广,把咱家带来的衣裳给他们换上。”
陪同前来的叶广二话不说就上前用钥匙打开了监房,把手中的包袱丢给了徐勋,这才沉声说道:“快换上,动作快”
大变在即,徐勋立时上前打开包袱,见里头是两件青帖里的内侍圆领衫,他抬头看了萧敬一眼,立时把其中一件塞给了张永。两人谁也不敢耽搁功夫,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身上那身已经发臭的外衫,又彼此帮忙系扣子束带子,待收拾停当齐齐出了监房,徐勋很想开口问萧敬究竟怎么回事,但思量再三还是忍住了。
“叶广,锦衣卫交给你了。你这个缇帅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顺,等这次的事情过了,你这个都指挥同知变成都指挥使,那是铁板钉钉的。京城五府六部,都察院和那些杂七杂八的衙门,你吩咐人给盯死了。还有那些藩王在京城的产业铺子,也一概看好”
尽管萧敬从来就没掌过东厂,可听着其吩咐这些,叶广没有半分犹豫,立时三刻答应了下来。这时候,萧敬才看着徐勋和张永做了一个跟他走的手势,旋即二话没说扭头就走。接下来出监房的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叶广早有安排,还是派在外头的李逸风接应妥当,总之众人竟是什么人都没碰上。一直到出了北镇抚司,萧敬径直领头上了一辆马车,见徐勋和张永跟了上来关好车门,他便轻声吩咐道:“去,径直往北安门”
张永忍不住问道:“萧公公,走西安门不是更近?”
“西安门?西苑那么大地方,一路过去要碰到多少人,万一有什么人心怀叵测,转眼间就是老大一场风波别问了,北安门和玄武门咱家已经做好了预备,能够妥妥当当把你们送进乾清宫”说到这里,萧敬的脸色稍稍一缓,又语带告诫地说,“进了乾清宫之后都警醒些,皇上的精神很不好,也不知道能见你们多久”
张永原就觉得萧敬不至于这般大胆,此刻听说皇帝召见,他立时打起了全副精神。而徐勋注意到萧敬那青黑的脸色,思量再三,他还是挪动着坐得更近了些。
“萧公公,是皇上请您来宣召我们的,还是别人传话?”
萧敬何等老到人,一听就明白了徐勋的言下之意,当即冷哼道:“你以为咱家是三岁小孩子,会被人这样蒙骗?自然是咱家在御前亲自领了口谕,又得了皇上赐的金牌,否则叶广有天大的胆子,敢私放你们这样因中旨而被发落到诏狱的钦犯?不用担心,宫中还没乱,这会儿算计咱家想要往上爬,这样的疯子早就死绝了”
确定这不会是林冲擅闯白虎堂的翻版,徐勋终于稍稍安心了些,可接下来这一路上仍是在心里思量着皇帝召见的各种可能性。等到入了北安门,有年轻太监抬着凳杌上来拥了萧敬上去坐着,他和张永依言一左一右随侍左右,一路无话地进了玄武门,又从乾清宫后的北穿堂,又过了两处披檐,过了右小门川彩门,一行人方才绕到了乾清宫前。正当徐勋和张永随着萧敬要进去,却正好有人从里头出来,两边竟迎面对上。
“萧公公?”
见是萧敬,里边出来的李荣王岳愣了一愣,目光继而就落在了萧敬背后的两个人身上,一时勃然色变。王岳正要开口喝问,李荣立即伸手挡了挡,随即便低声问道:“萧公公,皇上才刚刚合眼睡下,太子殿下正侍奉在旁,你若不是……”
“圣命不敢违,咱家总得带着他们进去。实在不好,在旁边就是等一晚上,那也得等。”萧敬径直打断了李荣的话,见其拉着王岳侧了侧身让开道,他欠了欠身就带着徐勋和张永入内,只一脚踏进门槛时,他就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这是非常之法,李公公王公公若是没有不得不现在做的要务,不若陪着他们一块进去,也好做个见证?”
“不用不用,谁还能信不过萧公公不成?再说了,太子殿下和戴公公陈公公都还在里头。”
“那好,我就带着他们进去了”
有意落在最后一个跨过门槛进去的徐勋敏锐地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除了王岳那不满的目光,还有李荣那阴晦的视线。只这会儿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快步跟上了前头萧敬的步伐。当进入西暖阁,闻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药味,见这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除了垂着半边帷帐的的御榻,以及蜷缩在踏板上的那个人,再没有别的人,他那一丝侥幸顿时无影无踪。
“谁?”
随着一个清亮的声音,坐在御榻前踏板上的朱厚照一下子抬起了头,认出萧敬身后那两个人,他不禁又惊又喜,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就匆匆奔上前,本待要伸手抓人到近前看个仔细,可碍着萧敬,他只得缩回了手,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个遍。
“你们两个……还好吧?”
徐勋和张永同时扫了一眼御榻上的弘治皇帝,一个轻声说殿下不必担心,一个低语道小的身体壮健。而听到这话,朱厚照按着胸口舒了一口气,但旋即眼睛就红了。
“你们是没事了,可父皇他……父皇他……”
“皇上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张永几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安慰,而徐勋就不敢打这样的包票了。他斟酌了片刻,就轻声说道:“殿下,皇上还睡着,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