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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北伯,你今天这是……”
“这些天苦了侯爷了,我奉了皇上的旨意,送你回府。”
张鹤龄起初一直认为太后姐姐不会将自己置之不理,可一下子被关了这么久,他已经没那么确定了。此时此刻,当徐勋含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时,他终于生出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如释重负,见徐勋侧身抬手让了让,他才露出了几分一贯在人前的傲然,昂首挺胸地出了门去。然而,被关了小黑屋太长时间,骤然一出门见了阳光,他只觉得日头刺眼到了炫目,身子竟是忍不住晃了两下。要不是旁边一只手伸得及时,一个趔趄的他险些摔倒在地。
“侯爷小心些。”
被关了这么久,张鹤龄心里自然满是怨气,当下只哼了一声,也没多言语。等到出了光禄寺,上了一辆显然是早就备好的车,他看到徐勋也跟了上车来,这才想起了一桩要紧事来:“皇上只说让你送我回府,没说让我去见见太后?”
“太后这几日忙着迁居仁寿宫,等过几日忙完了,自然会见侯爷。”
听说张太后居然在自己被关在光禄寺的期间开始从坤宁宫迁居仁寿宫,张鹤龄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总有几分不实在。他把窗帘拨开一丁点看着外头情形,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不对劲了,立时丢下帘子,又惊又怒地看着徐勋说:“这出了东安门顺着火道半边街往北走,从鼓楼下大街过银锭桥,再过李广桥不多远,就是寿宁侯府,你这是带着我往哪儿去?”
“侯爷不用紧张,今日我奉旨接了您从光禄寺出来,还要拐到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去接一个人出来,正好顺路……”
“什么顺路”张鹤龄一下子暴跳如雷,“我堂堂皇亲寿宁侯,还要沦落到和诏狱的犯人同车回家?”
“倘若这诏狱的犯人就是助你此番能够脱困的人呢?”见张鹤龄一下子懵了,徐勋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反问道,“倘若这诏狱的犯人就是令郎呢?”
张鹤龄只觉得脑袋完全不够用了,使劲摇了摇头,这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寿宁侯,这次的事情能够了结,全都亏了令郎血气方刚,从东厂衙门把你那个经办此次军需事的郑三揪到御前,这才总算是让你脱了困厄,难道这会儿我顺道去接了他回来,你还不乐意?”
见张鹤龄陷入了呆滞,徐勋却就此打住不再解释,任由张鹤龄怎么说,他也不搭腔,等到从东江米巷和江米巷穿到锦衣卫后街的北镇抚司门前,他才钻出了马车。而张鹤龄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正要一块跟下去,可是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和掌刑千户李逸风一块迎了出来,他稍稍一犹豫,就缩回了脑袋去。
他如今可一丁点都不想和厂卫打交道
徐勋也无意把张鹤龄撂下太久,只和叶广李逸风寒暄片刻,他就跟着两人直接到北镇抚司那一间条件顶好的牢房中,把张宗说接了出来。将人送上了张鹤龄那一辆马车,他也不去打搅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子,自己上马跟在了马车后头。顺着宣武门大街一路北行,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往东拐进了崇国寺街,再转北往德胜门大街走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张皇亲街。
胡同口早早就有人等在了那里,一看到徐勋骑马跟在一辆马车后头来了,那人立时拔腿就往里头跑,口中还大声嚷嚷着:“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等在寿宁侯府大门口的寿宁侯夫人和张婧璇母女俩早就心焦万分,骤然听见这一声,寿宁侯夫人身子一软,好在一左一右女儿和钱妈妈搀扶得及时,她这才缓过气来。被人扶着从门房出来,三间五架兽面锡环金漆大门已经按照她事先的吩咐完全打开了,眼见得马车稳稳当当停在门前,上头先钻出来的是长子张宗说,旋即又伸手从里头扶了一个人出来,赫然是丈夫张鹤龄,她只觉得眼睛又酸又涩,好容易才低下头止住了鼻子的酸意。
“老爷……”
张鹤龄这会儿再没有刚刚在徐勋面前那副样子,干巴巴地安慰了妻子两句,又让同样眼睛通红的张婧璇扶了寿宁侯夫人进去,他反身再去瞅下了马的徐勋时,这脸色已经是尴尬得无以复加。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以为必然能够帮得上忙的东厂,竟然暗地里扣着郑三许久,要不是儿子听了徐勋的话打上门去,兴许自己就要做了糊涂鬼。即便儿子因此在锦衣卫诏狱里蹲了几天,可这趟一出来,皇帝便令其为大同前卫百户,要把人送去大同镇,再有徐勋还一力担保让大同总兵庄鉴大加照拂,怎么都比在京城混日子成器多了。
不但如此,徐勋当初在张太后和皇帝面前解释的那一番话,张宗说原原本本都学给了他听,枉他痴长了徐勋一倍年纪,竟是还没这小子看得通透
“平北伯,这一回……这一回我实在是亏欠了你太大人情今日我刚脱晦气,请你留下实在不恭敬,异日我在松鹤楼上摆宴专谢你”
张鹤龄说出这句话来,对他这个骄横惯了的寿宁侯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了。而张宗说在锦衣卫诏狱蹲了四五天,从都指挥使叶广到掌刑千户李逸风,都对他照拂有加,又日日对他通消息,他最初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老子是皇亲,可刚刚出来的时候,见叶广和李逸风和徐勋热络亲近,反倒是对张鹤龄只象征性地问候了一声,他心里的感受自然更加不同。此时此刻,徐勋此前激了他打上东厂的那句话又浮上了心头。
难道真的做个豪富横行的外戚就心满意足?
徐勋看了一眼面色微妙的张宗说,知道在这位寿宁侯世子心里,已经刻下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印记,于是少不得含笑对张鹤龄谦逊了两句。等到眼看着那一对父子俩相互搀扶着进门,他就知道,今后不管李荣王岳再怎么设法,张家这一门皇亲,他们是决计再也攻陷不下了。
他拨过马头,见曹谧策马过来,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他便笑道:“走,回宫复命”
“啊……卑职领命”
来的时候要从光禄寺和锦衣卫衙门分别接人,自然只能出东安门,绕着皇城走一大圈,回去的时候,徐勋自然直奔西安门。然而,疾驰拐进了西安门大街,他却正好和西安门里头出来的一行人擦肩而过。一眼认出了打头的那个人,他忍不住一勒缰绳停下马,又迅速回过了头去。在他身后大约二三十步远处,那一行人同样先后勒马停住,头前的人亦转身过来,赫然是王岳。
四只眼睛隔着不短的距离彼此对视,仿佛能交击出无限的火光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岳方才冷哼一声,扭头打马便走。随着他身后的人纷纷跟上,一行人渐次呼啸而去。这时候,曹谧方才快行两步到了徐勋的身边。
“那不是提督东厂的王公公?他这是去哪儿?”
徐勋看着那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当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
这些死死占据其位的老人不去,又怎么给新人腾出位子来?
第四卷完
PS:第四卷完了,今晚开始更新第五卷逐君侧……逐君侧比清君侧这个大路化的词历史悠久,语出《公羊传。定公十三年》:“此逐君侧之恶人。”
第三百八十六章大快人心,难兄难弟
有道是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一个热热闹闹登高赏菊插茱萸食重阳糕,却偏生不曾下雨的九九重阳之后,百姓们少不了翘首盼望着九月十三。毕竟,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往往都在京畿附近有一亩三分地,这要是冬天不下雪,那一冬的干旱下来,来年的收成就全都泡汤了。指望着老天爷开眼的同时,街头巷尾也不乏某些议论。
想弘治爷最后那几个月,这京城旱得和什么似的,好容易才下了雨,偏生那位仁厚的弘治天子又撒手去了;小皇帝登基之后,老天爷又仿佛在悼念逝去的那位天子,一直阴雨连绵没个消停,可从中秋节过后,却又一丝雨都没了。这种异兆再加上民间某些隐晦的流言,自然引来了一些叹息。尤其是当西四牌楼再次挂出了秋决的杀人牌子时,一时议论更甚。
“这先帝爷才刚去,不是大赦天下了么,怎么今年秋决又得杀人?”
“谁让皇上年轻……年轻不免就气盛,可这杀人太多了阳气太盛,只怕更不会下雨了”
“噤声噤声,天家的事也是你们混说一气的?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杀的人里头,就有一个是之前擅入东安门瞎说一气认什么皇亲的”
随着西四牌楼街口戒严,围观杀人的百姓之中,这些议论自是渐渐止息了,顶多便是一二窃窃私语。秋冬决囚原本就是自古而来的制度,这一日处决的囚犯有连杀数人的巨盗,有伙同奸夫杀夫的yin妇,还有串通奸徒谋杀主人的刁仆……一个个全都是刑部尚书焦芳连日里在和屠勋斗法之外,好容易挑出来的,都有该杀的道理。而且,尽管告示牌子早早放出去了,今天他仍是吩咐刑部书吏高声将各人罪由在百姓面前一一诵读,一面听一面斜睨着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以及大理寺和锦衣卫派来的人。
长长的罪名诵读完毕后,日晷上的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焦芳看了看另外那三个人,见他们尽皆无话,他早就想尽快了结了从去岁拖到今年,接连闹了两回从冒认皇亲到妖言惑众的郑旺之案,给自己腾出手来联络李东阳刘大夏等谋划另外一件大事,因而便迅速从面前的签筒中掣了一支决签来。随着那一支红头签啪的一声落地,一旁早有皂隶高喝了一声。
“时辰已到,行刑”
随着这一声,早已预备好的刽子手们自是纷纷提刀上前,死囚背后的犯由牌被一一抽出丢在了地上,随着那一柄柄雪亮的鬼头大刀高高掣起,人群中一时竟是死一般的静寂。间或有一声小儿咳嗽,也立刻被大人死死捂了下去。
当那七八把大刀猛然之间落下的时候,随着或重或轻的惨哼和叫嚷,那一道道血光在阳光底下格外刺眼,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些百姓,甚至还有身上溅了几滴鲜血的。可即便如此,他们却没有半分骇怕,反而争先恐后往前头靠去。而刚刚安静的人群之中,也不时传来了小孩子哇哇的啼哭声。
决囚阴气重,可大中午的再加上众多朝廷高官在场,民间都传闻说这个时候阳气远远压下了阴气,若是有小儿失魂并阳虚等病,现场看了便能够有所好转,再加上难能的消遣,因而每逢杀人,西四牌楼都是水泄不通。而这会儿临街各处楼面的二楼雅座上,那些特意包下好位置的有钱人家见人都杀完了,早有人快速关上窗户,免得血气味道冲上来。只有靠近阜成门大街北边广济寺那一头的一处饭庄二楼雅座上,那两扇窗户依旧敞开着。
“母后,您看,人都杀了”
朱厚照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杀人,尽管人头落地的时候,他免不了一颗心猛地跳了几下,可转瞬就过去了,心里反而兴奋得很,拉着张太后又笑嘻嘻地说道,“儿臣早说了,不会放过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那个焦芳也比闵珪识趣多了,朕让他杀人他就杀人,干净利落,动作还快,那个擅闯东安门胡说八道的王玺,还有和他有涉的西厂查出来的那几个人,这次一股脑儿全都杀了,朕倒要看看,谁还敢编排朕不是母后生的”
重阳节那天朱厚照陪着自己去宫城玄武门外的万岁山登高看日出,接着又闹腾了一出彩衣娱亲的戏码,张太后之前心里郁积的那一丁点弟弟侄儿被拘的郁闷,也就跟着无影无踪了。此时此刻,见朱厚照前头还自称儿臣,紧跟着便露出了几分帝王的威势来,她不免又是欢喜又是感伤,拉着儿子的手便不舍得放下。
“厚照,你真是长大了”
“那当然,不长大怎么能接下父皇交给儿臣的任务,保护好母后?”朱厚照一挺胸膛,见张太后眼睛一红,旋即竟是别过了头去,他不禁愣住了,随即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着帕子。好容易把那皱巴巴的一块东西递过去,他不免有些讪讪的,“母后,都是儿臣不好,又勾起您伤心了。”
“没事,是我眼迷了”
张太后放下了手帕,又拉着朱厚照在身旁坐下,这才惘然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记得还是当初你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带着我悄悄溜出宫去玩过。那会儿虽说上上下下都替我们瞒着,可终究是消息传到了太后和母后的耳朵里,害的你父皇都因为我受了一顿好训。这么多年,但凡出了什么事,都是他担待,就连你两个舅舅的事情,也都是他一肩扛着,如今想想,真是我对不起他……”
见张太后说着说着又伤心了起来,朱厚照虽说也觉得两个舅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事尽给父皇和自己添乱,可他不得不下死力哄着张太后:“哪有的事,母后您和父皇是夫妻,夫妻本来就是应该互相担待,父皇一定会觉得能够帮您把娘家的事情处置好,是他这个丈夫该当的,要说他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