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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了寻常耄耋老人完全不会有的深深自信,“我虽然一把年纪了,可给你们这些年轻人遮风挡雨,却还不在话下”
“马部堂……”杨子器这时候方才明白了几分马文升今日召见的意思,不免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感动,但更多的是惶恐,毕竟,他不是马文升在吏部一手栽培起来的亲信,“我是想着您年纪大了,这些又只是不关大局的小事……”
“国事无小事。”马文升一想到之前自己一口气扫除百多名传奉官时的巨大阻力,一想到终于把焦芳腾挪出吏部时的如释重负,他就分外希望能够在自己有生之年,把这吏部上下换上一批年富力强才能卓异,却又风骨硬挺的官员,因而打断杨子器之后,他又伸出手去把人拉了起来,“总之,今夜回去好好歇歇,明日精精神神回衙办事”
见马文升一脸的不容置疑,杨子器起身之后,不免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深深一揖:“卑职必定会把马部堂的教诲铭记在心”
等杨子器行礼之后背转身离去,马文升不免慨然长叹了一声:“老夫已经犯过错,不希望再有人栽跟斗分明谁都不想泰陵重建,却非得把这事情挑起来,否则怎么会偏偏把这样的奏折挑出来给皇上御览……这私心太重了”
“部堂这话说得……他们私心不重,也不至于有当初程敏政之事。”张彩却在这时候进了屋子,从容行礼之后便对马文升说道,“部堂可听说了,咱们的焦大司寇已经把奏折送了上去,说是当年科举舞弊案查无实据,当还徐经和唐寅举人功名。现在就看内阁是否会以先帝朱批让他二人去为小吏为由,驳斥了此事。”
当年科场舞弊大案沸沸扬扬,马文升彼时正因为从上到下众多人竭尽全力遏其转任吏部尚书而心怀愤懑,一时也没顾得上程敏政,只在事后心有戚戚然。然而,程敏政政敌傅瀚出掌礼部,如谢迁王华闵珪等人俱是身在高位,他也颇觉得程敏政自己太过张扬,身为主考结交举子不知收敛,于是也没再理论。如今再回看当年旧事,他却另有一番感受。
“焦芳倒是俯仰皆承圣意,果然是玲珑剔透的人,老夫及不上。”
尽管看不上焦芳,但马文升还不至于否认焦芳在吏部的成就:“他在吏部这些年,人事任免上头和我素来有些龃龉,意气之争之外,老夫承认他在用人上头确实有独到之处,而且深通左右逢源的平衡之道。再加上他是天顺八年那一科的进士,那一科人才济济,现如今他的同年乡党至少就还有李东阳和刘大夏正在高位,他到刑部不多久就能暂时压制住屠勋,足可见一斑。这次的事情,更是逢迎了皇上心意,不高兴的人顶多就是谢迁那几个而已。”
说到这里,马文升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见张彩已经走到了身边,他突然放下茶盏说道:“你和徐勋几次三番交道打下来,对其究竟是个什么观感?”
“至少这一回要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外间传闻竟是真的,他倒是胆大,干脆让人直指泰陵风水不吉,化解了这一回的麻烦。再加上之前他为杨一清送行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足可证他对人坦诚。至于勾连阉宦……这种事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指摘的。想当初宪庙在时,司礼监那几位公公,无论怀恩还是陈祖生,朝中老大人们还不是和他们往来密切,如今李荣掌司礼监,据说来往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文书官比从前多了一倍都不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瑾他们几个带着皇上斗鸡遛狗无所不包,可皇上也没有真的荒怠政务”
相比理想主义的王守仁,张彩自然更现实,然而马文升欣赏的便是张彩的务实,这番话他虽然并不十分赞同,可也没有多说什么,这番讨论就此为止。两人在西便厅中又讨论了一番户部员外郎铨选的人选和结果,等到彼此俱是饥肠辘辘,这才想起错过了饭点。
吏部伙房倒是有供应饭食,可滋味实在不怎么样,马文升索性和张彩两人换上便装,悄悄前往正对着承天门的棋盘街觅食。然而,才找了个屏风隔出来的雅座,坐下来点了几个菜,邻座就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不是我说,那闲园开场,全城跟风上演的《金陵梦》实在是是精彩绝伦只可惜那竟是每五天只演一折,预知前情如何,且看下折分解……这又不是说书”
第四百零二章金陵梦
一出《金陵梦》,满城催更新。
这话是徐勋当着唐寅的面,笑吟吟打趣说的,恰是非同一般的贴切。
十月十七弘治皇帝落葬泰陵之后,《金陵梦》已经演到了第三折。相对于从前那一出出的戏,这一出《金陵梦》,他和唐寅反反复复商量定稿,开局也罢高潮也好,全都是沿用后世连载小说的那一套,讲究的是折折留悬念,处处有高潮。再加上唐寅这姑苏第一才子的名声又不是盖的,分寸拿捏极其准确,因是五天一折,排演的时间紧了又紧,最初攒出的两折存稿须臾就耗光了,可仍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接下来却苦了唐伯虎唐大才子,不得不闭门没早没晚地赶更新,要不是暂且没人知道他唐大才子住哪,只怕有人会寻到兴安伯府来催戏。
这年头寻常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坊间的小说话本虽也有不少新奇有趣的故事,可那也得是通文识字才能看得懂,而酒楼茶馆的说书虽也不错,可这些故事不是几百年前的古人,就是些子虚乌有的传奇,哪有这一出《金陵梦》竟以如今现实里头那位炙手可热的伯爵为原型来得劲爆?坊间百姓喜的就是热闹,如今有这样的八卦可看,闲园首演自不必说,东城西城几个戏园子三天后的跟演也是人满为患。
由于五天演一出,又是从未面世过的新戏,再加上事关朝中勋贵,自然无数人心里人都痒痒的想看下回分解。就连朱厚照在葬了弘治皇帝之后好一阵子的落落寡欢之后,也来了兴致,由刘瑾带着溜出宫去闲园看了一回,那会儿恰是第一到第九折的连演,他泡了一上午加一下午,连午饭都是凑合着对付的,得知接下来的还得等五天,他就立刻忍不住了,从闲园出来就直奔了兴安伯府。
刘瑾是常来常往的人,兴安伯府门上都对其熟络得很,为首一个门房才笑称了一声“刘公公这些天可少见”,紧跟着就认出了朱厚照,这一张嘴一时张得老大。好一会儿,他才慌忙弓着身子把人迎了进来,正心急火燎地想去知会主人,他才猛地想起来,徐良去了京营,徐勋人在西苑操练府军前卫,满家里竟是找不到人可以招待这位小皇帝。一个头两个大的他团团转了好一会儿,这才气急败坏地冲去找了金六。
“这还不简单,皇上多半知道家里老爷少爷都不在,去问问皇上和刘公公要见谁不就行了?”
嘴上说得简单,可头一回亲自站在皇帝面前答话,金六仍是满心战战兢兢。当得知皇帝要见沈悦,他那张嘴张得不比先头那门房小,可又不敢说这不合礼数,只能在心里痛骂了好一阵子自己不该多事来管这一桩,若是让管家柳安出面就一丁点事都没了。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去请柳安安顿阖府下人不得乱走,又叫了婆娘金六嫂带路,眼看小皇帝进了那院子,他就立马在院子门口站住了,可紧跟着的那一声称呼差点没让他下巴掉了。
“沈姐姐,那一出金陵梦的下一折呢,快拿来先给朕看看”
沈悦许久没见着朱厚照了,这会儿小皇帝一开口便是催这个,她愣了一愣才扑哧笑道:“皇上怎就知道,这戏是徐勋折腾出来的?”
“朕还不知道他?他这又不是第一回了,再说,写的是你们的故事,首演的是闲园,其他戏园子都至少要晚三天,朕要是再不知道不成傻子了?这第九折看得朕心急火燎的,这不实在没耐心等下去了,所以才来找你。徐勋那小子就是滑不溜手,找他指不定被他三言两语岔开了……好姐姐,算我求你了,让我先一睹为快看个结尾吧?”
面对朱厚照那死乞白赖的样子,沈悦不禁无可奈何,再见刘瑾在一旁只是装糊涂,她不得不叹了一口气说:“真不是不给皇上看……我实话说了吧,这一出戏是唐伯虎唐先生写的,徐勋给他出的主意。徐勋的意思是说,不看人的反应,不知道前一折戏的效果究竟如何,所以务必每一折推出去看看民间反响如何,再定下一折如何布局筹划,不少细微之处都要微调。今天这一折才刚放出去,唐先生松了一口气,去酒楼买醉了,要得回来之后才会动手写下一折。真正写好至少得两天,要排练好放出去演又得三天,所以才会五天一折。”
“这这这……还能这么干?”
此时此刻,就连刘瑾都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更不要说满脸震惊的朱厚照了。坊间的小说话本也有曾经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的,但多数都是完了之后再四下里流传,写到一半的往往都是三五亲友之间流传,就为了防止书商早早得了稿子让人狗尾续貂去加个乱七八糟的结局。而对于戏来说,写完了还得要排练好一阵子才能搬上舞台,哪里有这样紧赶慢赶的?怪不得听刘瑾说,首演的时候免不了人物僵硬,还是看连演更过瘾些,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你们……这不是吊人胃口吗”
听朱厚照抱怨得愤愤,沈悦不禁扑哧一笑:“既然连皇上的胃口都被吊住了,那显见是他这一番谋划没白搭。把我变成人家街头巷尾议论的主角,我本来还想找他算账呢”
“算什么帐,朕也想变成这戏文里头的主角,想想也有趣”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随即眼睛发亮地说道,“这要是在戏里,朕想让谁当官就让谁当官,朕想罢谁的官就罢谁的官,朕想娶哪个女人就娶哪个女人……”
他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瞥见沈悦一张脸忍笑极其辛苦,而刘瑾已经是背转身了去,他这才懊恼地说道:“不过是想想嘛……看这金陵梦里头徐勋多厉害,赤手空拳却能让赵钦连连吃瘪,还能让傅容惜才,陈禄折服……简直是太……”
后面这个形容词他歪着头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可怎么都觉得不贴切,这时候,刘瑾不得不干咳一声道:“皇上,要不咱们去唐伯虎的书房看看,兴许会有什么线索?”
朱厚照歪到不知道哪儿的心思终于被刘瑾一番话给成功岔开了,而沈悦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陪着他一块去。等来到唐寅和徐经住着的西跨院,闻声出来的徐经得知事情原委,给小皇帝那种急不可耐吓了一跳,生怕这位至尊翻到了什么不该翻到的东西,少不得在一旁帮着找。然而,把唐寅书房翻了个底朝天,那前头几折的戏稿子倒是齐全,可后头的却是一个字没有,朱厚照不免大失所望,可沈悦也没办法。
直到晚间徐勋接了酒楼痛饮,还在人家墙壁上题了一首诗的唐寅回来,看到那书房犹如遭了一番洗劫,徐经正和唐寅那小书童一块整理的样子,两人不免面面相觑。家里要是等闲来了这般不管不顾翻人书房的恶客,那将来必定得列入拒绝往来对象,可人是年少的小皇帝,那就不一样了,更何况,人是看了那出戏方才急不可耐上门催更新,传扬出去是天大的名声。
“伯虎,等到戏完了之后,你这名声只怕是京城三岁小儿也耳熟能详”
“这也是徐大人本来的故事就好,我再妙笔生花润色润色,便是一出非同寻常的好戏。只不过……”
毕竟这出戏策划期间,唐寅一直都是和徐勋一块商量着搭框架,相较于从前那些传奇话本为骨架戏曲的夸张和戏剧性,之前那一折一折都是平实细腻,仿佛主角便是身旁的邻家少年,只不过是多了几分胆色骨气智慧,因而顿了一顿,他就忍不住问道:“徐大人转述的这些,真的是您当初在金陵时的经历?”
那怎么可能要是真的把他拉瑞生演戏忽悠傅容,拉王世坤下水,以捐田打动魏国公把赵钦逼到死角,造势国子监……这林林总总一幕一幕展现在人前,朝中大臣非得对他群起而攻不可他不过是回过头来给当初那一幕幕找了些最好的理由,想了些巧妙的点子,如此一来,等这些剧情深入人心,真实的版本就算为人所知,也会被戏剧的巨大成功掩盖过去,同时又是宣传他自己的最好法子
“事情如此,只应对稍有不同而已,毕竟,你也该知道,要打动那些人物不是那么容易的。”徐勋颇喜唐寅那种自由散漫的性子,而唐寅已经明言今生不再尝试科举,他自然可以放心把人当成幕僚来用,因而虽不至于尽吐实言,可也没有全部藏着掖着的意思,“相比朝中那些根基深厚的老大人,我的底子太薄了,这十二折戏下来,虽在士林当中未必有多少效果,可却也是另一种根基。为了这个,我只能剑走偏锋牺牲一下自己了”
唐寅不禁哑然失笑。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少不得秉烛夜谈继续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