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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对再次登门而来的张彩微微一笑。
“怎样,我须没有诓骗你吧?”
“伯爷翻手为云覆手雨,下官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这话说错了,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勋见张彩连忙称是,他用中指轻轻敲了几下扶手,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在吏部文选司任上多年,资历等等都是足够的,此前因为各式各样的议论,再加上你锐意辅助马尚书,所以一直都没有往上挪,到时候只要廷推右佥都御史有你的名字,事情就有八分准。这几日有不少人往我门下走动,有六部司官,也有科道言官,之前我都是让伯虎代为交接,但他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也不那么热衷,你既是如今还在赋闲,那就替我做一做这件事,正好把你对右佥都御史有意这一层露出去。”
张彩不同于唐寅,最初上那么一份奏折为率兵出塞的徐勋说话,固然是有义愤,可也自然有几分是为自己着想。官场中人,名利心在所难免,而他的才干能被马文升深深期许,当然不会甘于平凡。徐勋自始至终一直待他以腹心,倘若马文升还在其位,他兴许还会犹豫犹豫,如今马文升既是被众人逼凌黯然去职,他自然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多谢伯爷爱重!”
“哪里,西麓大才,得之我幸!”
当看着张彩起身后又拱了拱手,这才出了门去,徐勋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林瀚也好,张敷华也罢,乃至于远在陕西的杨一清,这些人只能作为盟友,不能作为心腹,毕竟人家都是准大佬级人物,哪怕不得志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入门下的,而张彩这样年刚过五十的,放在朝中那简直可以算是超级潜力股,给他抓到一个就是现成便宜!而且张彩人通权达变,不像王守仁这样年纪轻轻心如磐石,他就是想抓牢也抓不住,千古一圣到底不是好笼络的!
徐勋正念着王守仁的时候,傍晚时分,靠近安定门的一家小酒馆中,几个人正相对而坐。一边是李梦阳和康海,一边是王守仁湛若水和徐祯卿。
之所以是这样诡异的格局,着实是因为之前唐寅巧舌如簧,王守仁又受徐勋影响不小,对锄奸不如用良这样的说法有些认同,再加上章懋对湛若水有师生之分,南都四君子又是名声在外,一时就形成了三人挑头推林瀚张敷华入朝的声势。而王守仁是礼部侍郎王华的儿子,又多次在闲园讲学,名气已经很不小,湛若水徐祯卿都是文名在外,须臾便聚拢了不少人。如今廷推名单下来,竟也有他们不少功劳。即便如此,眼看刘健谢迁黯然致仕,宫中几位挑头锄奸的大珰受杖发落南京,三人仍不免有些嗟叹。
“到了如今这份上,内廷已经一片乌烟瘴气,你三人苦苦将那两位南都老大人请进京来,有什么用?”李梦阳一想到自己为韩文精心炮制的那份奏折就恍若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心里就憋着一团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就砰的一声将其重重撂在了桌子上,两只眼睛狠狠瞪着王守仁,“伯安,你当年敢上边务疏,想不到这次变得胆子这么小了!”
“伯安兄不是胆小。”徐祯卿得了翰林庶吉士,却是因李梦阳之故方才真正融入了京城的文人圈子,一时与李梦阳康海何景明等人并称为诗坛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甚至得了七子之名。此时此刻,见李梦阳倏然就拿厉眼怒瞪,他便不甘示弱地说道,“朝廷大臣,拔擢有规矩,纵使升迁也不能全由圣心,要入阁便得经历一次次廷推方才能位居高位,可那些内官不同,皇上一言便能将一籍籍无名之人拔擢到司礼监。去了八虎,兴许还会有十虎二十虎!但若是朝堂上多一些正人君子能臣干臣,牢牢钳制住他们,他们要为所欲为至少不那么容易!”
“你说得简单,连刘阁老谢阁老这样的顾命老臣都给掀翻了,别人怎么还顶得住?”
见这两个人彼此互瞪冲突了起来,王守仁不禁苦笑,这时候,康海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道:“好了,事已至此,空同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况且,你代韩尚书写的折子那样慷慨激昂,纵使伯安大才,也未必能越过你去,伏阙那时候多伯安一个,甚至再多十个百个,声势再大有什么用?禁不住皇上一道赦令!不是我说,伯安他们做得也有道理。而且……”
他突然顿了一顿,见李梦阳眉头紧皱,似乎很不悦自己说一截藏一截,他才叹了口气说到道:“不是我说你,你没看刘谢二阁老致仕而去,李阁老却独留内阁,甚至已经成了首辅?所以你啊,别凡事别人一激,你就激动得什么似的,且和李阁老学一学。韩尚书这一回首倡伏阙,不知道回头是什么结局,你这个帮忙写奏折的也得预作打算了!”
此话一出,李梦阳果然就一下子僵住了。而王守仁想起前时李梦阳在自己面前露的口风,自己还因此往兴安伯府跑了一趟差点和徐勋断交,他微一沉吟就字斟句酌地说道:“空同,对山说得不错。韩尚书也好,你也罢,都是被人一激就冲在了前头。不过今次之事,我等退而求其次,实在是因为那唐解元两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若伏阙事成,我等此举亦是锦上添花;若事不成,我等此举便是雪中送炭。否则朝中正气荡然无存,也有我等一分罪过。”
湛若水偏好学术,素来不涉纷争,见李梦阳脸色越来越黑,他便打岔道:“听说后日刘阁老和谢阁老就预备回乡去,大伙是否准备送一送?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居然这么巧,后日六月初九,正是李阁老的六十大寿!”
五十一入阁,年满六十却已经在阁九年,除了当年永乐年间的三杨之外,李东阳已经算得上是异数了。因而,如今这六十大寿之时却恰逢朝中大变,不免蒙上了几分阴影。而李梦阳想到正是李东阳暗示自己令韩文出面伏阙,最终致仕的却是刘谢二人,李东阳甚至更进一步当了首辅,他不禁生出了几分茫然来。
正因为如此,这一日的聚会须臾就结了,康海见李梦阳喝得有些半醉,便送了他回去,余下三个人中,湛若水和徐祯卿结伴回南薰坊,王守仁则是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家。刚刚他在李梦阳面前,却还藏着一句话不曾说出来。
首倡伏阙的韩文尚且还没有上书致仕,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个阁老,怎会就因为皇帝下诏宽宥八虎而致仕,最后一下子走了两个?说是义愤,那三位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阁老,理应不至于这样冲动;说是心灰意冷,怎就单单李东阳一个人选择了留下?他记得有消息说,韩文率百官第二次伏阙的时候,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正好回来,难道这便是巧合?
回到家中,王守仁方才得知父亲王华竟罕有地早早回了家,自是先到书房问候了一声。原打算行过礼后就退出去,不想王华却突然叫住了他。
“后日我去送木斋兄回余姚,你就不要去了。”见王守仁面露诧异,王华便叹了口气说,“你代为父去贺一贺李阁老的六十大寿。”
“爹!”
王华仿佛没听见王守仁的这一声叫唤,沉默了许久,方才淡淡地说道:“今日为父去见张尚书,他也流露出了去意,还说希望为父能接他的位子……我才疏学浅,况且如今闵朝瑛谢木斋先后致仕而去,我已经没有那个心力了。朝局今后如何,仿佛一团迷雾看不清楚,幸好你此前不曾掺和到伏阙一事中去,且先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吧。”
王华口中的张尚书,说的便是礼部赫赫有名的状元尚书张升。听到张升也要致仕,王守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心里却越发明白,以他从前所知的朱厚照个性,那天能宽宥刘瑾等人,之后能听凭刘健谢迁致仕,有一多半都是群臣伏阙请诛八虎的激怒之故。那位小皇帝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不过,唐寅是徐勋的人,这一点确凿无疑,那天去找徐祯卿时“碰巧”撞见自己和湛若水,是不是徐勋本就心如明镜,想拉他不要去趟那浑水?可这一次徐勋回来得如此之巧,焉知不是与此事有涉?
六月初九乃是李东阳六十大寿。尽管家中上下早已为这一整寿忙活了许久,自家老爷又升了首辅,可之前李东阳撂下话来说今年寿辰不过了,他们也只得暗中嘀咕。谁晓得六月初八晚上李东阳前脚回家,后脚便有宫中中使到了李阁老胡同,含笑宣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口谕,道是李阁老六十寿辰,给假一日,并御酒二坛银丝面十斤,钞十锭白金十锭为贺。
有了皇帝的这句话,李东阳就算是想要低调都没法,再加上消息传得极快,次日一大清早,登门恭贺寿辰的人便挤满了整条李阁老胡同。有些人原本是在李东阳从次辅升到首辅的时候就想来恭贺的,可一观风色就观到现在;有的却是李东阳的门生故旧,值此非常之际,想要登门问计……总之不管是什么目的,纷至沓来的人群将李府门槛险些踏破,李东阳也是好容易才脱出身来,让人驾了马车飞快地赶出了宣武门。
相较于这时候李阁老胡同的车水马龙,宣武门外迎宾亭中,给刘健谢迁送行的人并不算多,至少和两人十几年在阁多次主考会试,理应门生满天下的名声并不相称。李东阳下车四下里一看正诧异,结果就发现竟是刘健落寞枯坐一旁,一时忍不住眼睛一红。
“晦庵兄,你这是……”
“那些门生都让我赶走了,我临到走了,别给他们惹祸!”刘健硬梆梆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东阳道,“如今该称西涯你一声元辅了。元辅既是今日六十寿辰,何苦来见我们这两个被扫地出门的人,而抛下满堂高朋,不怕给自己招惹祸端?”
谢迁此时也上了前来,哂然一笑说道:“你何至于露出这小儿女之态?与其今日掉泪,还不如和我们一块走来得干净!”
李东阳素来便是性子内敛,知道刘健谢迁心中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火气,他自然不会计较,叹了一口气就正色说:“晦庵兄和木斋不会不知道,你们这一走,焦芳已经入阁,而剩下的阁臣名单朝中正争执不下,就是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兵部尚书乃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亦是无数人满眼盯着。再加上礼部尚书张升已有去意,户部尚书韩文也不知道还能捱多久,这从内阁阁臣到六部都察院七卿,还剩下几个人?”
“便要看看朝中还有几个正人君子肯留下!”刘健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不屑地扬了扬眉,“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还要老夫等人屈尊去讨好那几个阉奴?”
谢迁也冷笑道:“就是这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洒脱爽利,我最讨厌拖泥带水!”
若人人都这般洒脱爽利地走了,则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李东阳原本来送二人,还想说异日有机会可以设法请皇帝再召他们入朝,可此时此刻听到两人这般言语,他便知道自己是想当然了。把到了嘴边的这话吞了回去,李东阳又叹了一口气,却让伺候的小书童斟上酒来,一一向二人敬了一杯。见两人俱是意兴阑珊不想多说,他道了珍重又嘱咐了几句,就拱手告辞上了车。回城之际,原本就已经心中酸涩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眼眶渐渐湿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若天下之事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六十寿辰,寿星翁却不见踪影,姗姗来迟的李东阳一回到家,便有众多人围了上前。他一时也来不及一一打招呼,应付了几拨人之后就让嗣子李兆蕃过来帮忙待客,自己则是回房更衣。朱夫人才刚亲自给他束好了腰带,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
“老爷,夫人,外头有人给老爷贺寿……是平北伯!”
徐勋……果然还是来了!
李东阳心里百味杂陈,按了按掌心,见妻子满脸担心,他便出言安慰道:“此子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行事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如今他挟皇上隆恩,我这个首辅虽已经无从制他,他却也不至于登门找我的麻烦。”
第四百四十七章旭日东升
京城坊巷众多,一条条胡同最初都没有名字,可随着里头住的人一时大名,亦或是经营的市口抑或铺子渐渐红火,往往就会多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
如李阁老胡同得名于弘治八年李东阳入阁之日,而现如今李东阳从次辅成了首辅,这条李阁老胡同自然一跃成为整个京师最最炙手可热的地方,这一点单单从这一日李东阳六十大寿的场面就能看出来。
然而,今日登门贺寿的徐勋,却是身旁簇拥了好一群人,隐隐之中竟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他这伯爵得来也已经将近一年了,然而从前群老当道,人人都知道阁老部堂们并不喜欢这位年少出名的伯爵,敢于这时候下赌注往面前凑的终究少数,可现如今就不一样了。三五个去过徐府的官员围在他左右,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解满堂官员,更有人把殷羡的目光投向了徐勋身后的张彩,心中不无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