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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小偏院暂时辟作考核所用,可依旧难挡众人热情。年轻小伙固然不吝脱光上衣打赤膊炫耀自己的精壮肌肉,就连中年汉子并五十出头的老汉,也往往勉力卖弄自己的力气和拳脚,让今天接了这趟私活的马桥简直忙不过来。
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茶水,他随手一抹油光可鉴的额头,便没好气地说道:“一个个都说什么武艺出众,结果拉出来全都没了章法!大人也是的,招募这些人干什么,军中有的是肯吃苦能打仗的子弟,谁不乐意到他门下讨口饭吃!”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一个总旗连忙低声提醒道:“马大人您可小声些,让人听到您在后头编排大人,到时候一状告上去就不好了!这不是您自己向大人大包大揽的么?”
“要你这小猴儿提醒!”
马桥笑骂了一句,也就打叠起精神继续招募。三十五六的他精力旺盛,记性也好,要糊弄他却也不容易,大半天下来只选出了七个家丁,三个认得几个字的小厮,这会儿一屁股坐下,见下头又领进的一个人竟是面上横着一道可怖的疤痕,脸上皱纹密布,看上去竟不知道五十还是六十,他先吃了一惊,随即就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负责领人进来的另一个总旗。
“马大人别小看了他,这家伙力气大得很!”
“哦?”听了这解释,马桥忍不住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人片刻,见其身材中等,看上去也并不精壮,他就努了努嘴道,“这些刀枪棍棒随便挑一样试试,要是都不会,且去提那石锁!”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那人憨厚地应了一声,就径直朝石锁走去。不过单手一拉一提,那重达六十斤的石锁便离地而起,一时间四周其他人全都纷纷叫起了好来。这还不算,那人轻轻巧巧左手换右手,耍了几个不好看却很见力气的动作,这才放下了石锁。
“这么一把好力气,怎么练出来的?”
“回禀大人的话,小的小时候曾经帮人徒手运过磨盘,可练武却没天分,只能在通州码头上给人卸货,后来不慎破了相,可被人瞧中能做活计,就给一家人招赘当了上门女婿。如今婆娘死了,岳父岳母骂我是克星,又看我老了,便把我赶了出来。”
这一番经历听着真真切切,马桥瞧着人磕头行礼时那老实样子,倒也信了七分。虽嫌此人老,但老而能干的人总比刁滑的年轻人强,因而他略一思忖,就吩咐暂且记下名字,等人欢天喜地退下,他立时吩咐人去通州码头上访查访查。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接下来招募的人倒很有几个有趣人物。
有县试府试一蹴而就,院试却从不得过,妻子一气之下改嫁他人,于是去练武的中年童生;有在茶楼泡了几十年茶却被仇家陷害断了手筋,结果练了一身左手刀的本事回来,仇家却早死了手的茶博士;有度牒丢了不得已还俗,耍得一手好棍棒的年轻道士……总而言之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让他大开眼界。
晚间徐勋回来时,这才得知前来应募的竟有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人物。他倒不在乎三教九流,思量片刻就对马桥说道:“出身来历无所谓,横竖并不是立刻收在这家里,总要先磨一磨试一试他们才正式用起来。明日人都挑出来之后,你传我的话,要留下的便写一纸靠身文书,身价银自己开口,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
马桥原本还嘀咕徐勋不要那些军户子弟,如今才明白徐勋要的只是家奴,军户子弟收做家奴,毕竟是犯禁的。而收家奴和别的不一样,写了靠身文书,那便是自愿投靠为奴,不像签了活契的那样容易有别的心思。连声答应之后,他就笑道:“跟了大人,他们就算是跌进米缸里了,吃穿都不愁,每个月还有钱,谁会不答应!”
“那也未必,兴许有人自负武艺,所以想看看我是不是慧眼识珠;兴许有人是别人支使过来,想要在我身边探听什么的;也兴许有人是存着对我不利的心思。”见马桥的脸色刷的白了,徐勋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约要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很简单,那是要告诉别人,第一,我这缺人;第二,我这缺人,但和皇上当年在东宫要擅长各种绝活的人一样,也是要有拿得出手本事的;至于这第三……三教九流之辈,要想得我信赖,首先就得把身家性命都交到我手里!不相信我待下如何的,就不用来了。”
见马桥一阵惊悸,徐勋便淡淡地说:“这两天试探过后,接下来兴许会有更加厉害些的人物上门投靠。你之前不是说有几个护卫要荐给我么?你先把人调来,以防有什么万一。还有,盯紧了你今天刚收进来的那个耍石锁的老汉!”
“啊?”
“此人十有八九是你提过的那个江山飞。”
“大人,既是如此,卑职立时就带人将其拿下!”
“不用,我留着他有用!”
徐勋摆手止住了满脸急躁的马桥,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事除却那一头安排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再有一人知道,到时候演砸了这场戏,我唯你是问!”
对于马桥这么个实诚人,还是透一半留一半的好!
马桥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先头和钱宁画蛇添足闹了那一场,以至于徐勋自此之后恼了他,如今听到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只觉得心里如同喝了蜜糖水那般熨帖,慌忙连声应是。等到出了屋子,他却没有刚刚那轻松劲了,一面吩咐去请自己当初招揽来的那几位高手,一面将护卫兴安伯府的那些幼军亲兵叫来训话,到最后甚至整个晚上都没睡好。
次日清晨,顶着满眼红通通的血丝再次来到南边的小偏院时,他一面喝着浓得发苦的茶,一面审视着今日前来的人,果不其然发现了几个满身彪悍气息的汉子,这下子顿时连江山飞的事情都给忘了。等其中一人上来演练弓矢,二十步以内竟然能一箭正中前一箭末尾,他不觉眼睛大亮,一推椅子扶手就站起了身。
“你这弓矢能射多远?”
“回禀大人,百二十步!”
尽管马桥很想让对方试一试,可一想百二十步这等远的距离,只有兴安伯府后头的练武场方才使得,如今徐勋不在,他是不敢越俎代庖,因而颔首之后就回座坐下:“既如此,不用试了,就算你过关!”
这一整日的甄选过后,加上之前两天挑选的,赫然有三四十人。然而,当马桥将靠身文书这四个字一提,底下顿时一片哗然。见今天那几个彪悍大汉亦是皱眉不已,马桥瞥了一眼那徐勋之前说是江山飞的老汉,他便举手示意肃静。
“尔等来之前应该都已经打听清楚了,我家大人待下素来宽严相济,下属若有功劳从来不吝升赏,因为那是自己人。大人不会真拿你们当下人看待,大人说了,异日有军功或是其他功劳,即刻还了你们的靠身文书,还另外有前程许给你们。若是愿意写,从今天开始,就可以留在兴安伯府了!”
……
第四百五十三章引蛇出洞(下)
兴安伯府招了一二十个家丁。
对于这么一个消息,朝中上下并没有太大反应。马桥代为招人的时候就把军功的招牌给打了出去,却巧妙地隐去了出身案底这一条,就算有御史吃饱了撑着和他过不去,可徐党如今既然已经搭起了架子,张彩凭借自己在吏部文选司多年的手段,又即将升任右佥都御史之利,很是招揽了几个笔头子厉害人也圆滑的御史在手底下,这嘴皮子官司不愁打不赢。
因而,反倒是兵部尚书的人选有了变化,此事更让上上下下措手不及。尽管杨一清和刘宇都是总督,可这资历战功都相去甚远,一时上下一片哗然。就连李东阳也有些按捺不住,这一天傍晚从文渊阁回到家里,他就冲着门前迎候的小厮问道:“今日可有陕西的信来?”
“老爷,没有陕西的,都是些不要紧的,已经整理好送进书房了。”
李东阳和杨一清不仅是同门师兄弟,而且相交莫逆,平日里书信往来极其频繁。得知没有从陕西送来的信,他眉头一皱微微颔首,正要进门时,谁知道那小厮又说出了另一句话。
“不过平北伯才刚来一会儿,执意要等老爷,所以夫人请人在小花厅奉茶。”
“怎么不早说!”
李东阳恼怒地训斥了一句,却忘了是自己先开口问是否有信来的,快步前往小花厅。到了门前,听到里头隐隐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还有徐勋那熟悉的笑声,他却打了个手势吩咐门前伺候的小厮过来,随即低声问道:“是谁在陪客?”
“回禀老爷,是少爷。”
得知是嗣子李兆蕃,李东阳愣了一愣,随即方才想到现如今家里能待客的男丁也就这么一个,眉宇间顿时露出了几许黯然。他摆了摆手让人退下,自己便走到门边,这时候,里头那说话声就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北监有谢大司成,南监有章大司成,二位都是饱学大儒,所以如今南监北监风气为之一肃,论理以世兄的家学渊源,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必舍近求远。两位大司成和我都算有些渊源,据我所知,谢大司成和元辅乃是同年,又同为庶吉士,这诗词文学又和元辅同是一派,元辅既是政务繁忙无暇指点,世兄去北监求教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李东阳终于不好在那儿继续听壁角,轻咳一声就亲自打起斑竹帘进了门。见陪坐下首的李兆蕃立刻站起身来,而徐勋则是慢一步才施施然起身,冲着自己含笑拱了拱手,他便笑道:“回来晚了些,让平北伯久候了。”
“哪里哪里,世兄和我年纪相仿,谈天说地颇为自在。”
年纪相仿?
李东阳见李兆蕃果然是神采飞扬,显见刚刚和徐勋一番攀谈颇为投入,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亲生的两个儿子尽皆早逝,嗣子李兆蕃是兄长李东溟的次子,可终究太小,而过继此子之后,他已经是内阁次辅,文渊阁政务繁忙,在其学问人品上头就没办法太上心,朱夫人即便贤惠知书达理,可对嗣子也不好太严苛。所以,已经及冠的李兆蕃人情世故上哪里比得上老练的徐勋,还不知道是否露出了什么不该说的口风来!
“你去见你母亲吧。”
把李兆蕃打发走了,李东阳就坐下身来。面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明白人,他也懒得寒暄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平北伯可是为了杨邃庵的事情来?”
“元辅长我四十余岁,这一口一个平北伯不是折煞了我?唤我表字世贞就行了,想当初先帝爷赐下这两个字,叫的人却着实没几个。”徐勋想到朱厚照从来不记得这两个字,除却此次到南京时,从章懋到林瀚张敷华,常常如此叫他,其他时候他这表字几乎再没有使用的机会,当即笑着提了一句。不等李东阳答应或岔开,他就正色说道,“邃庵的事情,我早就得了信,已让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信去给他。结果邃庵复信说,陕西三镇原就是积弊众多,他此前接旨也是勉为其难,若能在陕再治理一两年,他对此甘之如饴,因而此事我也没再力争。”
原来徐勋早就知道了,而且竟连杨一清也已经知道了,而且还做出了表态!
李东阳虽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大为震惊。杨一清的性子他清楚得很,不会计较这一时得失,而徐勋居然也能够如此,这简直不是老练,而是妖孽了。此时此刻,他定了定神,这才沉声问道:“你既这么说,那其他人就是再争,只怕也是枉然?”
徐勋端起茶盏用盖子撇去浮沫喝了一口,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阁臣上头,皇上已经从善如流点了王阁老,这件事若是上上下下再争,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罢了。而且皇上之所以用刘宇而不用邃庵,不是因为那刘宇有什么能干的,而是因为邃庵在陕西三镇干得太好,把人调回来三边不宁。所以我请邃庵别一个劲埋头苦干,先把继任的选好了再说。另外,邃庵请淮盐以及其他建言的折子若是到了内阁,还请元辅给他疏通一下,顺利办下就好。”
“这么说,今天你来,就是让我和稀泥的?”
见徐勋笑而不语,李东阳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此时,外头小厮问说晚饭已经备好,他看着弹弹衣角站起身来的徐勋,即便知道这位并没有留在自家用饭的意思,他仍是不得不说道:“天色已晚,用过饭再回去吧。”
“本应是留了饭再走,只不过要是人看见我居然和元辅亲近成了这个样子,有的人要骂你,有的人要疑我,我还是另谋饭地更好。”徐勋笑着拱了拱手,又轻声说道,“元辅不用担心我常常做这不速之客,若今后不要你和稀泥,我是不会轻易登门的。当然,待会送了我出门时,元辅露出些恼火样子,似乎更能让别人高兴些。”
尽管李东阳很愿意摆出这样的姿态,可让徐勋先提出来,一大把年纪的他却很有些尴尬。等到送了人到二门,眼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而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