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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六一一答应去了之后,徐勋就看着管家柳安道:“过了中秋,年底就不远了,你找几个稳妥的人到庄子上一一看看收成,回头报上年底大约能收多少上来。”
等柳安也去了,徐勋便打了个呵欠出了二门。父亲妻子都不在家,空荡荡的后院他也不太乐意住,外书房已经成了如今他第二个寝室,这会儿眼皮子直打架的他才刚走到外书房前头的穿堂,就只见阿宝快步迎了出来。
“少爷,张公公和泾阳伯在里头等您。”
一听这话,徐勋顿时愣住了。径直进了外书房,他一进门看到两个对坐一块正喝茶的家伙,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们两个联手装醉诳我是不是?”
“不装醉怎好在那么多人面前留下来?”张永嘿然一笑,见徐勋面色酡红,分明是酒意颇深,他便自来熟地对阿宝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你家少爷去拿醒酒汤来,否则他这满嘴酒气醉醺醺的,怎么谈正事?”
“还要谈正事?”
徐勋见神英亦是眼神清明,分明和张永一个打算,他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坐下之后,见金弘小家伙也乐颠颠地拧了一条毛巾过来,他一入手觉得冰凉,知道多半是井水里头出来的,忍不住摸了摸小家伙那脑袋,随即才指着张永和神英道:“是不是这两个支使你的?”
“张公公和泾阳伯说,备好井水和凉毛巾让少爷清醒清醒,待会有精神好说话,还让我去吩咐厨房预备夜宵了。”
听到这话,徐勋更是为之气结,恶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就有意冷脸冲着金弘喝道:“你怎就听他们的,他们两个给了你什么好处?”
“甭提了,听说这小家伙原本叫做金元宝,偏生给张都宪改了名字,我还特意预备了金锞子,谁知道压根没用上。”张永掏出了几个金锞子在手里掂了两下,见金弘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金锞子,舔了舔嘴唇却是一个字没说,他就叹了口气说,“看看,就是这馋涎欲滴的架势,可真的给他不论如何都不要,你这家里规矩森严,你还怕我贿赂了他?”
“亏得有他们俩帮你说好话,否则我非得把你退回你爹那儿去不可!”徐勋说着说着就自个笑了起来,一股脑儿从张永手中抢过那些金锞子,他就一把塞在了金弘手中,“给少爷我去送给你爹入账,有这些金子,今晚上的酒宴和打赏钱就都有了!”
张永见状不由得咬牙切齿:“你这么个有钱人竟然和我算这种小账,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见这一回金弘捧了钱一溜烟跑了出去,须臾就没影子了,张永不禁连连摇头,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一旁的神英笑得直打跌。直到阿宝把醒酒汤和换了的新茶都一一送了上来,他才止住了笑声,笑呵呵地在那一面喝茶一面看张永和徐勋继续打擂台。最后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张永那六七两金子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一段小插曲过后,徐勋吩咐了阿宝在外头守着,酒意渐去的他方才和两人谈起了正事。借着刚刚这么一闹,他已经约摸猜到了两人的来意,无非是想给左右官厅寻个正名,毕竟如今这总兵又不像外镇总兵挂什么征虏将军征南将军等等衔,说得不好听就是没名义。
“你们早上说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想过,但现如今还不是时候。京营是英国公,十二团营虽说保国公和武定侯如今是再难管了,可定国公换了上去。哪怕他们这两位国公都没真正上阵打过仗,操练等等也只是挂个名义,但如今咱们干的是从人嘴里抢食的营生,争名义远远不如争实质,毕竟,咱们那儿的人,单单十二团营还不够,就连京营之中也要大挑一回。”
神英虽说提出了此议,但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因而徐勋既这么说,他也就没有再争,洒然一笑就点点头道:“既然这么说,那就先搁一搁吧。这事情并不紧急,真正紧急的事情还是让张公公对你说。”
张永见徐勋扭头看了过来,他便没了刚刚那玩笑打趣的表情,沉声说道:“我也是才得到消息,罗祥魏彬和马永成对皇上说,京营和十二团营只是没牙的老虎,中看不中用。请调边军轮流上番拱卫京城,让皇上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虎将雄军,皇上似乎有些动心了。”
我的天!
听到这话,徐勋忍不住真正倒吸一口凉气,仅存的那一丝酒意全都化作冷汗出了。这边军调防岂是一句话的事,粮饷、驻防、习性……这些统统不提,最要紧的是,这会冲垮如今京城那种脆弱的平衡!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就若有所思看着张永。
“这是罗祥魏彬马永成的主意,还是老刘的主意?”
“我看是那三个人自作主张。”张永不假思索地答道,见徐勋还有些踌躇,他便开口说道,“徐老弟,咱们两个再加上老神,全都是沙场上并肩作战的老交情了,我和老刘从前交情还不错,毕竟大伙有同仇敌忾的对头,可如今嘛……他有些事情是做得不地道。”
尽管没说怎么个不地道法,但张永看见徐勋和神英都没做声,他便知道两人其实心知肚明,当即又轻咳了一声:“不止是对你,就是对咱们,老刘也是不如从前。单单说一个司礼监,你看咱们八个号称八虎,除了老得八十出头的高凤,还有谁在司礼监里头?大家看似一个个都是正牌子太监了,家里人也鸡犬升天了,可没正经事情管,总觉得不安定。罗祥魏彬和马永成也是这么个道理,看着老刘有司礼监,丘聚老谷各掌东西厂,我则是干起了老勾当监军,他们虽说看似职司多,可没一个管用的,当然不服气。”
“这事情不可小觑。”神英一把按住扶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要知道这事情咱们觉得不行,可难保刘公公为了拉拢他们,轻轻巧巧答应了,到时候你不反对便要失朝堂人心,反对了那三人难免对你恨之入骨。”
徐勋沉吟良久,心头虽也有些主意,可总觉得不是那么可靠。就在这时候,张永却又笑吟吟地开了口:“说起这件事,其实我倒是有个还不错的主意,又轻巧又方便,若是成了,还能拉上他们三个站在咱们这一边!”
张永这一个咱们听得神英和徐勋都是面色微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把脑袋凑了过去。这时候,张永却并不说话,而是用手蘸着茶水,在高几上写了一个字。见徐勋看着那一个罗字满脸的错愕,他便笑道:“绝不是我夸口,此人算卦命理都是极准,更难得的是绝不会所求太多,如今满京城不少百姓也对他深信不疑,不愁马永成他们三人不信!”
话虽如此,盯着那高几上的一个罗字,徐勋面上的错愕虽是渐渐散去,可心里那种古怪不安却反而强烈了起来。这个罗清,势力未免扩张得太快了,之前寿宁侯府那事情,似乎也见此人出过面!想到这里,他便笑道:“既如此,看来我倒应该去见见这位罗大士!”
红罗厂街因为红罗厂而得名,那些专供宫中的红箩炭因为主管太监贪图私利,也往往有不少私底下流入各大勋臣贵戚府邸。如今既然还未到十月烧炕用火盆的时节,这红罗厂自然冷冷清清,然而其南面的那几条胡同,却一直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一天上午,轻车简从到了这里的徐勋从红罗厂街拐进旁边一条夹巷,往南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听到无数喃喃祈祷的声音。打开竹制车帘就这么一瞧,他一眼发现好些男男女女跪在不远处那胡同的两侧,双掌合十念叨不止,其中几个甚至还在不停地把头往地上磕,赫然一副虔诚信徒的架势。尽管他重新到世上走这一遭,对于神佛之类并不如前世那般不屑一顾,可也没到笃信的地步,这时候不禁眉头一皱。就在这时候,那边胡同中一处中门大开的宅邸中,一个人走了出来,张望一阵就慌忙快步朝马车走了过来。
今天徐勋没带几个随从出来,就是路邙从慧通那里领过来的师兄弟几个,因而这会儿路邙到了近前一扫从人,心底就松了一口大气。他如今已经有了官身,在罗清这儿混着原本只是权宜之计,自可脱身而去,可上次事情做完,徐勋既是嘱咐他依旧往这儿来,他自是没什么不乐意的。此时此刻,他听到马车中传来一声吩咐,立时不敢迟疑弯腰钻上了马车。
“大人,您有什么话吩咐一声或者传我过去就成,怎么亲自过来了?”
“今天不是来见你,而是来见你那位师傅的。”徐勋见路邙大为讶异,他便笑道,“怎么,如宫中张公公这样的大珰,寿宁侯这样的勋臣贵戚,你师傅都有交往,难道我就来不得?”
“这哪能呢,只是没想到您会来!”路邙想起徐勋先头的告诫,此时不禁更是小心翼翼了起来,“师傅正在经堂打坐冥想,这一坐往往得一个时辰,总不能让大人干等着。而且来来去去的人也多,未免不方便,若是有人认出大人来,那就更糟糕了。要不这样,定个时间地点,我请了师傅过去?毕竟张公公和寿宁侯府,师傅也是亲自登门的。”
“择日不如撞日,我刚刚过来时,瞧见红罗厂东边承运库那儿有一间干净的茶馆,已经让人包了下来,若是你方便,就请你师傅到那儿去吧,我在那儿等。”
见徐勋显然是已经决定了,路邙也不好再劝,连忙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出了马车,目送着这一行人远去,他匆匆回了那宅邸之后,在经堂外头转来转去老半天,却始终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跟了罗清这么久,最初不过是因为慧通的指令,心不甘情不愿叫一声师傅,可现如今他是真心敬重这么一个人。那些精深的大法他不懂,可那些仿佛能直入人心中深处的道理,他却觉得字字珠玑。
可外头要见罗清的那位可是非同一般的主儿,耽误了万一人大发雷霆,那后果可是非同小可!
“路邙,你在外头都踱了有一刻钟了,有话进来说吧!”
路邙没想到背对自己的罗清竟然能这般敏锐,呆了一呆后忙快步入内。到了罗清身后,他便深深一揖,低声说道:“师傅,平北伯刚刚来了,说是在红罗厂东边靠近承运库的一间小茶馆等着见您。”
平北伯徐勋?
罗清尽管不曾和徐勋直面打过交道,但这个名字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老茧子了。此人的诸多事迹暂且不论,单单西厂和他联系的那个掌刑千户钟辉一再通过他的信徒为此人办事,他就知道此人潜势力大得无以复加。尽管如今他有西厂的庇护,再加上自己苦心钻研弘法,渐渐可以叩开众多权贵之门,可这样的通天人物依旧得罪不起。
为了他梦想之中的真空家乡,这位炙手可热权贵的一关必须要过!
尽管徐勋不止一次借助过罗清下头信徒之力,但真正面对面打交道却还是第一次——倘若不算上那一回他和沈悦在羊肉胡同中遇到官府拿人的那一回。这会儿坐在茶馆中,见路邙引着一个人进了屋子,他忍不住细细打量了起来。时隔多时,他对于罗清的印象已经不那么深刻了,如今一见便发现,单从外表论,这是一个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太起眼的人物,既不俊朗也不丑陋,六十开外白发苍苍,只是如今一头白发整整齐齐,看着方才略有些仙风道骨。
“老朽见过平北伯。”
“罗大士闻名已久了,这却还是第二次见面。”见罗清微微有些讶异,他便抬手示意人坐下,这才微笑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恰逢你在羊肉胡同被西城兵马司的人锁了回去,想必如今你信徒满京城,又有西厂扶持,再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对你不利了。”
说到这个,罗清方才恍然大悟,隐约明白了自己那次从西城兵马司出来后不多久,便立时遇到西厂那个掌刑千户的缘由。只他六十余年人生坎坷,市井阅历丰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太过激烈的情绪来,而是双掌合十道:“原来当初是平北伯扶持,方才有我今日。”
“说不上扶持,有些事情你也先后出过不少力,算得上是自己人。这两天有人把你那些信徒手抄的教义送了几本给我,我信手一翻,觉得有些意思,所以就想到见见你。”说到这儿,徐勋微微一顿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何为真空?”
“真空为无边虚空,乃是最高体,原为世间万物本来面目,世间万物皆有其所生。有道是,老君夫子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山河大地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五谷田苗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三千诸佛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盘古初分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春秋四季何处出,本是真空能变化。”一口气说到这里,罗清就双掌合十,郑重其事地说道,“世间无穷苦难,人生苦短,当求早日解脱至真空家乡,不可留恋富贵权势。”
当着自己一个整日争权夺势的人说不可留恋富贵权势,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胆大,因而徐勋盯着人看了片刻,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