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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听得心头火起,才想出口喝骂,可胳膊被人重重捏了一记,他只能勉强按捺下这团邪火。跟着瑞生进了一间烧着炭盆的温暖屋子,眼见一排排衣衫褴褛,神情或懵懂或悲苦或麻木或恭顺,年纪最大和自己差不多,最小也就六七岁的孩子上前来跪下磕头,他终于隐隐约约明白徐勋刚刚为什么说那句话。
人挣不过命……应该就是说这个吧!
尽管瑞生知道,这些被阉了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和自己一样被送进宫里,可这么多的人,别说是他,就连刘瑾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都拨拉到宫里去。因而,他看来看去,最后便选了两个衣衫最破旧,模样却还清秀,年龄只八九岁的小童。即便如此,那老者和几个村里人仍是满脸喜悦千恩万谢,而那边厢两个小童哭哭啼啼辞别家里人的情景,却是让人更加心酸。即便他如今已经没这么容易掉眼泪,仍是觉得眼睛又酸又涩。
朱厚照原想在回程路上把两个童子叫上马车询问一二,可当前时那老者和几个中年人把他们送出来,满口说村里孩子吃得起苦,让他们随车步行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张口就说道:“小徐,让你的人一人一个抱着在马上,就这么点路,一会儿就回城了!”
有了这话,两个八九岁的小童便被两个护卫抱着上了马。随着马车起行,朱厚照听到外头传来了两声惊呼,可转眼间那声音就消失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看着徐勋说道:“你之前说,还有一村子有上百个这样的人?”
徐勋点了点头,随即又淡淡地说道:“这情景还算不得什么,接下来,臣想带皇上再去一个地方。”
朱厚照自忖已经看过了这番情景,接下来再看这些也就习惯了,他便随便点了点头,接下来一路坐在车上,却是直生闷气。托着下巴坐在那儿的他自顾自出神,而瑞生则担心地看着徐勋,直到徐勋冲他摇了摇头,他才死死抓着那只手炉,心里想到自己当初挨了那一刀之后,被绑住手脚关在那间空屋子中时的悲苦绝望。
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后徐勋一步从车上下来的两人却被扑面而来的那股味道熏了一跟头。等看清楚了四周那种污秽的环境时,朱厚照首先变了脸色,而瑞生竟是忘了礼仪,一把死死抓住了小皇帝的胳膊。
马车正好是停在了一条胡同的巷口,胡同里头的白雪早就被人踩得黑乎乎不成了样子,一股说不清是食物腐烂恶臭,亦或是霉臭的味道随风飘出,让人忍不住想往后退。两边都是各式各样低矮的房子,有的还能看到砖墙的痕迹,但有的却分明是用茅草和木板等等搭起的房子,如今这连着两场大雪,到处都是被大雪完全压塌的屋子,甚至还能听到一阵阵哭天抢地的悲号。呆看了一会儿,朱厚照就声音嘶哑地问道:“这是哪儿?”
“这是比之前那村子更可怕的人间地狱。”
徐勋说着顿了一顿,却没有硬拉着朱厚照再往里头去,而是低声说道:“之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年龄适中的孩子,若是送进宫里,机缘巧合就能进内书堂,或是跟着诸位有头有脸公公。而这些,都是至少年过二十,甚至三十四十五十,自宫多年,因为生活穷困无着落,走这条路是为了求进宫混口饭吃,但却因为年纪太大,基本上不可能遂其心愿,又被邻里嘲笑亲戚不容,再加上官府严禁,所以只能群居到这里的人。”
说话间,胡同深处一间屋子里就已经四足并用爬出了一个人来。尽管隔着老远的距离,但无论朱厚照还是瑞生,都能看到那人拖着一条软软无力的腿往这边巷口爬来。那人脑袋上又是灰又是红,说不清是泥还是血,身上更是根本看不清衣裳的本色,嘴里发出一阵一阵低沉的喘息,乍听上去甚至不像人类。当此人看见他们这一行人杵在巷口,突然飞也似地扑了过来的时候,朱厚照终于看清了他那一个眼眶中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反身就径直钻进了车厢中。
“行行好,给我点吃的……”
“赶他走!”
见瑞生要跟上车去,徐勋却一手拉住了他,打了个手势,须臾功夫,那人便在几个护卫用刀柄的驱赶下仓皇逃了进去。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几个挎着腰刀的人匆匆过来,发现平日里人人远着的这条安华胡同口竟是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五六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的汉子杵在这儿,领头的军卒连忙快步上了前来。
“敢问各位是……”
“我们是司礼监的。”徐勋直接就扯出了这么一面大旗,见那军卒一愣之下慌忙就露出了无比恭敬的表情,“听说下了大雪,就到这儿来看看。”
“公公慈心,公公慈心。”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说如今自宫的人越来越多,可终究大多数人仍是鄙视这些残缺不全的人,再加上传言这等人阴气重,就连南城兵马司的人,也都不免躲得远远的。此时见徐勋戴着厚厚的貂皮围脖,说话中那种颐指气使的做派,他们谁都不怀疑徐勋是真的司礼监出来的人,为首的那军卒点头哈腰陪笑之余,背上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头是曾经有一两个侥幸入宫的角色,可大多数都是只能等死罢了,怎生会有宫里司礼监的大人物想到往这儿来瞧瞧?
徐勋见人噤若寒蝉,他也不啰嗦,往里头又张望了一眼便冷冷地问道:“这么一场大雪,看上去应该压塌了不少房子,里头死了多少人?”
“这个……”大冷天的,就是死人也冻得严严实实,不比盛夏不及时处理就会腐坏,因而兵马司自然就拖着一直没到这儿来查看,只想着到时候一股脑儿送化人场算完,此时此刻被徐勋这么一问,那军卒顿时觉得脑门上凉飕飕的,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人,小人这就去带人清点。”
“动作快,我在这儿立等回话。我只要数字,并不是来查问你们的失职之处。不要玩什么虚报瞒报的把戏,否则若是我到时候核实了,必定严惩不贷!”
“是是是……”
下了严命,徐勋便打了个手势吩咐瑞生上车去等,自己却没有跟着上去,而是就站在车前,又是看那些低矮的屋子,又是听里头声声喝骂呵斥,眼神闪烁,渐渐想得远了。
尽管对自宫人向来惩治很重,可随着人越来越多,自宫人本身处死就成了一条虚文,毕竟朝廷总不成为了此事大开杀戒,一杀就是成百上千。可这样一群进不了宫却被周围人排斥的群体,就这么丢着一样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珰们虽则并不会完全把人当成同类,可若贸贸然处置,一样会引得物伤其类。而倘若一味发边远充军,固然可以打发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可也和逼人去死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等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徐勋即便轻轻搓手跺脚,仍是手脚冰冷一片,正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南城兵马司的兵卒快步跑了出来。到他面前,那兵卒缩手缩脚还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止住,这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回禀公公,大雪压塌了十七间房子,总共死了三十四个人,其中二十个是被压死的,十四个是冻饿而死的。至于被压伤冻伤的人很不少,刘头儿正在那计算。”
“知道了,尽快把死人都运出去,否则若是发了疫病,唯你们是问。”徐勋说着就从旁边随从手中接过了一锭银子,掂了掂分量后丢了过去,见那兵卒接在手中两眼放光,他就开口说道,“搭一间窝棚先收容了这些人,然后支一口大锅煮粥,能救几个是几个。今天过后,我会让人再送二十两银子过来,你们要上下其手我不管,但若是再死人……”
“是是是,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眼见徐勋头也不回地反身登上了马车,紧跟着三五护卫簇拥了马车缓缓起行,那军卒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等马车没影子了,他看了看手中那一锭显然出自内库,成色极足的银子,立时一溜烟朝巷子深处跑去。
而马车上,终于回过神来的朱厚照恶狠狠地看着徐勋,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勋,你好,你很好!”
见徐勋只闷头不做声,小皇帝又沉默了许久,却突然叹了一口气:“朕还以为真的是天下太平万民安乐,想不到天子脚下就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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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八章
杀伐果断,陈年旧案
傍晚时分,内阁和司礼监全都是一团乱
自打早上传来皇帝出宫,而内厂和东厂全都把人给跟丢了之后,刘瑾大为恼怒,立时命人去找来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和提督西厂的谷大用。可不料想两人齐齐摇头,全都说自己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尽管确定自己在外头没留什么把柄给徐勋抓,徐勋应该也不至于做出太过头的事情,可他素来讨厌事情不在掌控,少不得吩咐下去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又是命人去西山大营打探,又是命人去兴安伯府和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可一处处都扑了个空。等到了下午,终于忍不住的他便径直冲到了内阁去问李东阳,结果这位首辅居然也丝毫不知情。
“这个徐勋,他究竟把皇上领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厚照爱吃的几家馆子,常爱去逛的几家包括闲园在内的戏园子,去看过歌舞的本司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到现如今仍旧没消息,刘瑾只觉得心烦意乱。此刻不知道多少遍抱怨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扭头看着李东阳道:“元辅,不如把吏部尚书林瀚他们招进来,一个个问问,兴许有人知道皇上的下落,这都四个时辰了!”
朱厚照爱出宫,李东阳也好焦芳也罢,心里都是知道的,就连回京任职时间并不长的王鏊也不例外。可是连刘瑾都不知道小皇帝去了哪儿,三个人心中却是感受各不相同。焦芳眯着眼睛思量了一阵子,突然就开口说道:“不若禀报一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此话一出,李东阳立刻断然说道:“不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太后亦是最近身体欠安,若得知此事后忧虑过重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那元辅说怎么办?皇上早上巳时过后不多久就出宫,一直到如今过了酉时还没消息,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谁吃罪得起?”焦芳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霍然站起身来,对刘瑾拱了拱手道,“刘公公,作为内阁次辅,我提请将此事奏请两宫皇太后!”
大臣也好,权阉也好,看似大权在握不可一世,而两宫皇太后看似不过徒具尊荣,但关键时刻的一击却非同小可。想当年李广何等威风,结果如何?王鏊倏忽间就想到了这一条,见焦芳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即便他平日对徐勋不以为然,可此刻心中仍是异常鄙薄。想到这里,他便冷冷说道:“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刘瑾也听明白了焦芳的言下之意,心里却颇有些踌躇。毕竟,眼下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一状告到两宫跟前,要是一会儿君臣几个都平安归来了,那自己就算是彻底和徐勋撕破了脸。于是,他一时踌躇来踌躇去,正决心难下的时候,外间突然一个中书快步冲了进来。
“皇上回宫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不少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见焦芳脸色丝毫不变地缓缓坐下,王鏊暗骂一声老狐狸,随即就对李东阳说道:“今日之事既是惊动了这么多人,不如请平北伯到这儿来一趟。毕竟瞒着这么多人带着皇上到外头去,无论是为了什么,此风不可助长!”
相比之前焦芳径直要闹到两宫皇太后那儿去,此时此刻王鏊的这话便合情合理得多。纵使李东阳这个首辅,也一时同意了王鏊的说法。刘瑾虽说不想和徐勋闹僵,可既然阁老们都这么说了,他也乐得把徐勋拎过来让他为难一阵子,假作犹豫片刻,他就欣然点了点头。
“也好,咱家就亲自去一趟。”
刘瑾带着几个司礼监的随堂扬长而去,焦芳这才看着王鏊嘿然笑道:“不愧是守溪,对于时下最炙手可热的那小子也竟然如此顶真。”
“不敢当次辅赞语,我不过是对公不对私!”王鏊没理会焦芳的话,见老家伙面上抽搐了一阵子,随即就悻悻别过了脑袋去,他便对李东阳拱了拱手道,“元辅,虽是我提请,但待会儿我就不说话了。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若一个忍不住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辞,未免……”
“好,待会我亲自问。”
然而,等到两刻钟之后,出现在内阁的却并不止徐勋一个,而是朱厚照这个天子也跟了来。小皇帝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