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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话语,王九思便出现在了三人面前。他眉宇间颇有几分郁气,一屁股坐下之后,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开口说道:“我去了刘公公的私宅。”
“什么!”
这话说得其他三人勃然色变,不等他们出口说什么,王九思就冷笑道:“看仲墨你这样子,就知道你上元辅那儿却吃了个闭门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既然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去找刘公公还能找谁?那边的门却比咱们的首辅大人门庭好进,虽说刘公公尚未出宫,可到底有人问过缘由,请我晚上再去!”
尽管何景明对王九思的话大不以为然,可一想到自己在李东阳那儿苦等两个时辰却不曾见到人,顿时一言不发地叹了一口气。边贡和王廷相对视一眼,忍不住思量起了何景明辞官的话来。就在众人一片沉寂之时,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笑声,紧跟着,却是康海和徐祯卿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这样心情好?”
徐祯卿见何景明满脸的愠怒,他便笑着拱了拱手和其他众人都见了礼,这才笑道:“我心情怎能不好?明日空同兄就可以放出来了,难道我还要愁眉苦脸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紧跟着,何景明就恍然大悟地一按桌子站起身来:“莫非是昌谷你去求了平北伯?”
见徐祯卿含笑不语,他越发相信这是事实无疑,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前次王伯安的事情,听说也是你出的面,这次又是你,咱们没交错朋友!没想到平北伯如此仗义,王伯安也就罢了,毕竟和他有共事之谊,李空同却和他没有交情!”
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众人顿时心情都好了起来,王九思甚至打趣道:“要说交情也是有的,李空同从前还上书骂过人家,不想人家既往不咎,这关键时刻还出手捞人。”
徐祯卿这才拉着康海入座,却冲着康海努努嘴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时候对山也一起去的,再加上平北伯赞赏对山这状元郎的才学,所以才答应了。只不过平北伯最初没把握,也没把话说太满,我也不想让你们白高兴一场。只是,就算韩尚书曾经在户部整饬了几年,那里仍是一堆烂帐,若真正相争起来,刘瑾一定要查账,空同也得不到好。所以这一回空同就算能出来,也不得不吃些亏,据平北伯说,怕是要调去山西。”
“山西有什么不好,如今朝廷里这个样子,还不如外出为官!”何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开口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如远远避开来得干净。”
王九思却面色微妙地冲康海道:“对山,原来你这状元郎名声在外,不但平北伯这样的人物知道,就连刘公公那儿,似乎也放出话来,说是倘若你登门,李空同的事情好商量。”
“你就别打趣我了,不过就是个状元的空名头。”康海一想到这几日在徐府书房中,听徐勋和张彩等人剖析军事,纵谈天下,和他们这些人一味空谈却影响不了朝中大事全然不同,虽对王九思陡然揭出刘瑾抓了李梦阳是志在逼他投效有些惊讶,但仍是声音平和地说,“如今的时局放在这里,要么辞官,要么外放,要想留在京城实实在在做些事情,而不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名声这些算得了什么。”
见康海竟是表明了态度,除了已经知道他决意的徐祯卿,其余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何景明一愣之下,好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平北伯要你做什么?”
“修国史。”
徐祯卿代他说出这三个字,众人都不禁露出了殷羡的表情。须知修国史看似枯燥,却是个升官的捷径,若因此而名声上达天听,升迁之路简直是一马平川。而康海扫了一眼其他人,这才恳切地说道:“吏部尚书林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大人年纪都大了,希望抽调些年富力强的人在两部行走,诸位若是有意,凭借我等才干,未必不能走出一条路来。”
纵使刚刚口口声声说辞官的何景明,此时此刻亦是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而这时候,徐祯卿方才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要想朝中不是万马齐喑,轻言辞官便不可取。更何况,文选在于吏部,算不得是阿附谁!”
整整被关了十天,虽是饮食起居都并未刻意留难,但当重见天日的时候,李梦阳仍瘦了一大圈,脸上尽显憔悴。接过放山西布政司经历司经历那道圣旨之后,他步履蹒跚裹着肥硕的棉袍,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出了西安门,重新看着西安门外大街上那些店铺行人车马,重新看到那几个文友,竟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空同!”
何景明第一个迎了上来,见李梦阳的表情都有些呆滞,他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拉着人到了一旁早就等候着的马车前头,不由分说将他推了上去。七个人分坐了两辆车上路,不消一会儿就拐到了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找了一家常来常往的羊肉馆子,挑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包厢,何景明吩咐伙计把酒送上,随即就亲自筛了一杯酒热了送给李梦阳。
“来,今天大伙给你去去晦气!”
“多谢各位了。”李梦阳勉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待热热一杯酒下了肚,这些天囚禁的郁闷凄苦不甘失落仿佛都被冲淡了好些。然而,当看到康海关切地看着他时,他却陡然之间想起了那一次听到钱宁所说的话,放下酒盏后就忍不住说道,“为了我的事情,想来各位费了不少心,尤其是对山,亏你能放得下名声去求刘瑾!”
此话一出,四座顿时一静,随即王九思便愕然说道:“对山去求了刘公公?不会啊,去求刘公公的是我才对,只可惜没见着人。至于对山,他是和昌谷去求了平北伯。”
“什么?”
李梦阳一愣之后,见众人全都是一致的赞同之色,他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次救我的,居然又是平北伯?”
“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能和刘瑾打擂台?”何景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筛了酒热热的递给其他人,这才头也不抬地开口说道,“只不过,你这事情说到底仍是当初驱逐八虎的余波,所以人家只能找了借口让寿宁侯夫人出马,把你得罪寿宁侯的旧账又翻了出来,这才借着圣意让你远离京城这个漩涡。虽说是贬官,但你还是离开京城的好。不说别的,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求元辅,结果苦等两个时辰,人回来了却不肯见我。”
见李梦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王廷相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再说这些未免没意思。来来来,今天本就是为了给空同去晦气,咱们大家敬你一杯!”
一轮酒喝了下来,李梦阳不知不觉就已经有些醺醺然。他带着酒意把徐祯卿叫到了一边,待得知其和康海上徐府求助的情景,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大家齐齐投了平北伯?”
“不能说是投靠,只是人尽其才罢了。”徐祯卿见李梦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误以为他是以为自己之事连累了朋友,忙又解释道,“对山是去修国史,何仲墨还在内阁任他的中书舍人,王敬夫调了吏部文选司主事,边兄原本那太常寺寺丞当得很悠闲,不愿升调,所以也就罢了,至于王子衡,则是调任都察院任监察御史。”
听到一应同伴各有职司,自己却要去山西布政司经历司当一个小小经历,李梦阳忍不住想到当初自己听从李东阳之意促请韩文带头伏阙,最后韩文去职,刘健谢迁致仕,授意自己此事的李东阳反倒是升了首辅。如今这些人借着相救自己的仗义名头,同样一一得美官,他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最后跌跌撞撞走到桌子旁,也不管酒是冰冷的,倒满了一大杯就仰头一饮而尽。
那冰凉的酒液入肚的一刹那,他只觉得一股寒气油然而生,整个人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王守仁……王伯安……我和你都是天下第一愚人,不分先后!”
尽管其他人稀里糊涂没听清楚,素来不喜饮酒,今晚也不过浅尝辄止的康海却听清楚了。对于李梦阳骤然提到王守仁,他虽有些不解,可等到这一夜酒宴散去,他安步当车回家的时候,被一阵冷风陡然一吹,却是刹那间想起了李梦阳起头径直问他是否去找过刘瑾的话。
难道这事情……竟是被刘瑾捅给了李梦阳知道?怪不得,怪不得……李梦阳这人素来是高傲到了极点的人,要是认为刘瑾抓了他李梦阳,不过是为了屈服他康海就范,只怕会因此和自己割袍断义!所以,今夜明明是大家庆贺他出狱,他却把自己和王守仁并列,说什么天下第一愚人!
你只看到大家因祸得福,却不知道今次倘若没有平北伯,大家得为你受多少冷眼么?这么多年交情了,本以为是知己,没想到大风大浪面前,就什么都显露无遗了。
ps:康海李梦阳的公案,李梦阳和李东阳的过节……可以作为文人反目的标志性例子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朋党已成(上)
七子名声虽大,但那是文名,不是才干,徐勋看中他们,主要冲着他们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声。所以,他只通过林瀚给王九思和王廷相两个人挪动了一下位置,一来两人才干算是七人当中出众的,而来也算给林瀚和张敷华找了个帮手,然后就把本是翰林院修撰的康海调去修国史。至于生性懒散的边贡,担任内阁中书的何景明,他并没有轻易去动。
而他对于李梦阳这样心气太高看不上别人的愤青兴趣不大,反而何景明虽也有些愤世嫉俗,但在徐祯卿拿了不少七子的旧日文章和结集出的书给他看过之后,他倒是对其颇为赞赏,听徐祯卿说其仍有辞官之意,李梦阳黯然离京前往山西的这天晚上,他便让其去请来了何景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固然不错,但就如你在你那些文章中字里行间说的,大势不可抗,顺势而动更是比逆势而为为上。林尚书张都宪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冒着毁名的风险到京城掌管吏部和都察院喉舌,较之愤而辞官的那些人,何尝不是另一种顺势?此番内阁首辅李大人岿然不动,你们觉得是他恋栈权位,只图自保,但他有他的立场,他若是走了,这内阁首辅谁来当,难道让给焦芳?就好比你们倘若现在就想让我和刘公公正面打擂台,我也是不会做的,这就是我的立场。我言尽于此,如今只想问一句话,仲墨是真的不想呆在内阁?”
李东阳执文坛牛耳,李梦阳等人不是门生便是晚辈,却一直在外组诗社文会,刊印诗词文章传世,虽及不上李东阳一诗出,坊间群起仿效的势头,可这七个人在京城士林之中的名声却颇为瞩目,不少年轻一辈标新立异的官员都视他们为风向标。
不服权威,敢作敢当,这便是李梦阳的人生宗旨。相比之下,何景明便要中庸得多,道不同不相为谋,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也是他此次辞官最大的原因。一想到刘健谢迁走了,李东阳在前次韩文黯然致仕时不发片言,此次又是袖手旁观,他便再不想留在文渊阁那个地方。
“平北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内阁如今已经成了勾心斗角之地,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中书舍人,就是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何景明长身一揖,见徐勋并未露出愠怒之色,他沉吟片刻就诚恳地开口说道,“对山如今在修国史,若是平北伯真的有意,我想请调国子监或翰林院,扎扎实实读几年书,却比和人勾心斗角的强。”
人各有志,虽说很想在内阁留一个人权当内应,有什么事更容易通风报信,但何景明既是心意已定,徐勋自然不会强求,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既如此,我去和林大人谢大人提一提,以你的文名,又有内阁中书舍人的经历,做一个翰林院检讨应该还是轻轻巧巧的。”
尽管徐勋不曾宣扬,但何景明等人频频出入兴安伯府,再加上京城中诸事素来是流传最快的,七子之中除了李梦阳之外的其他人如今投了徐勋,这消息立时三刻就散布了开来。这些人一贯自视极高,诗文上头目无余子,甚至连李东阳这样的文坛大佬也敢藐视,在为官处世上也和不少人格格不入。就是这么几个素来不服人的,竟隐隐站在了徐系这一边,怎不叫人大为瞠目?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在外头说,这消息让司礼监掌印刘公公摔了一个茶杯,让内阁首辅李东阳阴了半天的脸,只事情究竟如何,谁也不敢向那两位大佬去求证。
相比李东阳和刘瑾的反应,所得颇巨,甚至因此而不断有士子登门自荐呈送墨卷的徐勋,却并没有借机广收门下,而是仿佛见好就收似的再次低调了下来。反倒是刘瑾支使内厂又挖出了两三桩弊案,甚至还捣毁了一个专在京城拐卖贫苦人家女孩儿的一伙地痞流氓,一时名声竟是有盖过东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头。
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