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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勋从前只知道张永这人敢冒险有勇谋,可这一次却见识了他老辣的另一面。
此时此刻,听到王宁这个司礼监奉御以及李增邓广姜汉全都落入了彀中,前头三个他丝毫不关心,后头一个却毕竟是宁夏镇总兵,因而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问道:“他们如今安危如何?”
“王宁李增邓阝广应该是被杀了,那些个投降的军士都这么说。至于姜汉……”
张永头也不回地用拇指往后头戳了戳,徐勋循着他的指点望去,就只见曹谧的身边站着一个军士打扮的中年人,两旁紧紧贴着两个亲兵。尽管第一眼没能认出来,可他再细细一看,不是宁夏总兵姜汉还有谁?
“虽说他翻墙从安化王府跑了出来,正好撞在我手里,但我着实还是怕他万一回了总兵府不是振臂一呼调兵平叛,而是趁机调集兵马从了朱真鐇谋逆,所以就暂时把人扣住了。”张永见姜汉的脸上严霜密布,他便不以为意地说,“而且,之前就是他不曾义正词严把王宁那说法给驳回了,这才会有后来的将士情激昂。所以我很怀疑,就算他振臂一呼,有多少人会听他的!”
这一番话张永说得声音并不轻,姜汉一字一句都听见了,脸上不由得一阵青一阵白。此时此刻,徐勋也无暇顾及杨一清到了宁夏城的时候,还对姜汉颇有些赞誉之词,皱了皱眉便出声说道:“既如此,先去安化王府,哪怕围住了,也难保有什么闪失,先拿到了人,满城平叛也就容易多了!”
然而,等到反身上马之际,见张永亦是策马跟了过来,他才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一件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刚刚张永所带的这一二百兵马:“我都差点忘了,你这些人是哪来的?还有德胜门和清和门,你是怎么拿下来的?”
“人嘛……是让王景略王大胖子去招募的军余。他这家伙正好我之前差遣他做个声东击西的幌子,正好人还没上路去兴武营,所以我就用上他了。”
见徐勋闻言愕然,张永便笑容可掬地继续说道:“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你白手起家把府军前卫的架子搭起来那会儿的手法,再加上王大胖子那出了名的好名声——跟着他的人伤亡最少——所以轻而易举便收拢了二三百精壮军余,许以重赏,再加上我说你大胜而回,谁会不卖力?至于德胜门和清和门,那就更简单了,我秘密去了一次庆王府。要说朱真鐇对庆王这个侄儿还真是关照备至,庆王中护卫几乎就成了他那安化王的护卫,庆王一个都指挥不动,到时候不得不背上一个附逆的名声不说,还眼睁睁看着其把自己最喜爱的彩云班给直接领走了,说气得吐血都不为过。”
“这么说来,德胜门和清和门的守将,和庆王有涉,或是受过其的好处?”
“差不多便是这样。”张永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总而言之,诸事平定之后,宁夏城上下,少不得要狠狠地清洗一次,以免重蹈覆辙!”
徐勋知道,张永的做法不是在屋子里突然迸出了火星之后直接泼一盆水将火浇灭了,而是纵容不理会,一直等火熊熊燃烧,不惜把房子全部烧掉,也要将那些已经腐朽的梁柱,已经败坏了根基的东西,甚至于其他完好的家具陈设一块付之一炬。至于那些卷入谋逆的将士们会是一个什么下场,那是丝毫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然而,当他在安化王府前下马的时候,看见那一座规制宏大的郡王府,他也不得不认为,张永这一计虽然毒,可为了斩草除根,不得不如此。要知道大明朝对于文武大臣都是说杀就杀,可唯独这些宗室皇亲尽管一个个圈得和猪似的,甚至于不少都是劣迹斑斑,但即便他是天子信臣,等闲要想拿下一个都难。而附逆的军士当中,多少是被逼,多少是胁从,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
“大人,安化王府最初惊慌失措关上了门,可紧跟着里头就是好一阵子大呼小叫,仿佛是出了什么事。”最先过来的曹谦禀报了之后,见徐勋和张永全都是眉头紧皱,他便开口问道,“可是要立时三刻攻进去?”
听到这话,心情原就说不上好的徐勋立时眉头一挑:“叫门!告诉他们十息之内不开门,那便直接攻进去,到时候鸡犬不留!”
因为张永的报信,之前徐勋过平虏城其门而不入,身上仍然沾着之前数战的尘沙泥土,战袍盔甲上已经瞧不出本色,头盔上也是血迹斑斑。因而,他这一声令下,曹谦立时毫不犹豫地下去传令,而此前王景略召集来随从张永平叛的那两三百号人则是起了一阵阵骚动。尤其是王景略身边的一个干瘦年轻人,更是用胳膊肘撞了撞其肥硕的肚腩。
“鸡犬不留……这可真狠!王大胖子,你确定这位平北伯事后不会出尔反尔?”
“那是肯定的,人家这样的大人物,还会在乎那么一点小事?”王景略嘴上答得利索,心里却不由得打起了哆嗦。这徐勋从前跟他一路从神木堡到延绥镇的时候,看起来可好相处得很,如今这一身回来,却显得杀气腾腾。还有,鸡犬不留这种话,听上去也太碜人了!
然而,兴许是徐勋这一句鸡犬不留具有太大的震慑力,亦或是府中原本就llL成一团,因而那倒数的数字才到五,紧闭的大门就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最后堪堪在声音到一的时候打开了。看见后头散乱一地的桌椅板凳,众人便可以轻易想见这些东西是怎么被堆在门后防御,又是怎么在徐勋鸡犬不留的警告下被火速挪开。
随着大门打开,一个身穿绸缎衣裳的中年人便带着好些下人惶然走了出来,二话不说直接伏跪在了地上,紧跟着后头黑压压跪了一地。面对这样一边倒的情形,徐勋却没有立时三刻就进了王府去,而是仍高踞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安化王何在?”
然而,这个最好回答的问题,引来的却是一片沉默。
那一瞬间,徐勋只觉得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个本能的念头。从古到今,跟着主君附逆的人不少,事情败露之后不惜用自己的命换取主君乃至主君家小逃亡的部将忠仆也不少,但同样不少的还有一类人——那便是到最后双手捧上主君性命甚至于首级的人!
徐勋自然知道成王败寇,更知道倘若真的发生此等事情也是朱咎由自取。可他毕竟听说过朱对下头人还算不错的名声,此时大步入内,随着沿路众多人跪伏道旁,他的神情越来越冷。直到最后来到郡王府的正堂外头时,闻到了里头浓重的血腥气,他才忍不住停了停脚步。这时候,后头的曹谦曹谧兄弟已经赶上了前来。
“大人,咱们先进去探一探?”
“不用了!”
之前那几仗尽管算不上硬碰硬的大仗,但倒伏的尸体,刺鼻的血腥气和尸臭味,徐勋又不是没见识过,此时也谈不上有多少忌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上了台阶进入正堂,旋即就在那昏暗的灯火下,看清楚了屋子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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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六章美人如玉
“怎么,是人真的死了?”
张永也快步跟了进来,见徐勋站在那儿仿佛在发呆,他就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一看清楚眼前的这一幕,他的脸色也不比徐勋好到哪儿去。
屋子里处处大滩大滩的血迹,朱寘鐇两眼睁开坐在宝座上,一手握着一条血迹宛然的鞭子,一手捂着插了一把短匕,已经完全被血染红的胸口,满脸的不可置信。在他的脚下,一个上衣凌乱的女子正蜷缩在那儿一动不动。尽管衣衫勉强是穿好的,但徐勋等人何等利眼,哪怕在这样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到内中露出来的宛然血痕。
是朱寘鐇得意忘形亦或是狗急跳墙的时候鞭笞姬妾取乐,紧跟着被人所杀?
张永才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就只见徐勋竟是又上前了两步,低着头盯着那地上的女子瞧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目光就落在了朱寘鐇胸口,良久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没想到竟是断送了她!”
这会儿陈雄正在外头指挥搜府事宜,然而,徐勋到了宁夏城之后的种种行踪,张永和曹家兄弟却都是知道的。此时听徐勋竟然用这样惋惜的口气说话,三人不禁都觉得大为奇怪。张永更是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朱寘鐇的这个姬妾?”
“她不是朱寘鐇的姬妾。”
徐勋淡淡回答了一句,还不等他再解释,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一个亲随满脸惶恐地在外头说道:“大人,张公公,外头有一群女子吵闹着要见您,自称是庆王府被安化王强要来的彩云班姬人。”
张永闻言顿时眉头大皱,然而,徐勋却沉声吩咐道:“让她们进来吧。”
这一进来,便是一大群莺莺燕燕。然而,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大多数人都看清楚了这屋子中的情景,有人忍不住失声惊呼,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有人呆滞不能动弹,更有的人直接脚下一软就直接瘫坐在地。面对这些女子的反应,徐勋知道刚刚自己没认错人,直到她们彼此搀扶着跪下行礼,他才说道:“你们是一同到这安化王府的,怎会只有塞上雪一人在此?”
闻听此言,下头的姬人们沉默了许久,方才有一个容长脸的膝行上前一步,磕了个头便凄声说道:“伯爷,那时候安化王到庆王府强索我等,庆王千岁慑于安化王淫威,不敢不给,我们一回来,安化王便强要我们在席上献舞。雪姐姐性子刚强,便让我们拿出之前在总兵府排练的那一出歌舞,可谁料就在席间,姜总兵借故离席,没多久安化王突然摔杯发难,让伏兵杀了那三位公公,紧跟着又下令别人出府作乱。”
她一个女子,对于那时候骇得她心惊肉跳的事件,也只能讲到这般程度,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安化王分派了这些之后,却留下了我们,又叫了雪姐姐上前伺候他斟酒,突然抓着她的手腕质问之前那一出歌舞是不是在讽刺他。雪姐姐因为不想连累我们,竟是自个儿担当了下来,安化王便留下了她,让人把我们都押了下去,谁知道……”
说到这里,那个容长脸的歌姬终于忍不住,竟是伏在地上哀声痛哭了起来。这时候,旁边一个个子稍矮的圆脸姬人便接上了话头:“伯爷当初在总兵府看了我们的那一出歌舞之后,赏赐了裙刀六把,是雪姐姐一时促狭,只将其中一把呈给了庆王千岁,其余五把便是我们这些要好的分了。庆王千岁最喜爱雪姐姐的歌喉,于是便把那一把也赐给了她。所以今天从庆王府过来,其实她早在身上藏了那两把裙刀。”
“一把杀了朱寘鐇,另一把用来自尽么?还真是预备得齐全,想来是不想让别人肮脏的血玷污了自己。”
徐勋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即走到早就完全没了气息的塞上雪跟前,突然解下身上那一件血迹斑斑的灰色大氅,屈膝蹲下盖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候,张永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尽管在宫中那么多年,见惯了世事,可那些只有州县官员为下头贞节烈妇求表彰的事,竟然活生生发生在了面前,就是他也不免动容。
见那三十多个姬人多数都是神色呆滞,张永便沉声说道:“塞上雪手刃逆贼,又不屈自尽,此行可嘉!先行厚殓,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厚葬!”
“不止要厚葬,而且我会上书朝廷表彰其行!”
想到就算今次自己没有及时赶回来,张永也没有及时阻截周昂等谋逆将士,可安化王朱寘鐇竟是死在一个姬人的手中,足以让叛军军心大乱,徐勋便忍不住再次瞧了瞧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想想他在大明朝的这些年,见过的女人其实也不少了,有贪慕富贵的,也有贪得无厌的,然而,其中却有一些拥有不逊于男儿的铮铮铁骨。
小丫头在秦淮河文德桥上那纵身一跳;沈九娘和唐寅患难夫妻,却恐阻了他似锦前程,几乎舍下丈夫爱女飘然而去;玉堂春以死相逼首告鸨母;现如今又多了这么一桩。然而,前头三桩都是以大团圆亦或是喜剧收场,现如今的这一出,却是以这样的惨烈结局收尾。
徐勋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姬人们大吃一惊,但有人感动叩谢,却也有人出声说道:“平北伯高义,倘若雪姐姐泉下有灵,必然会心安的。只是,雪姐姐并非庆王府上了宗谱的正经姬妾,而且身在乐籍……”
“身在乐籍又怎么了?”徐勋眉头一挑,随即淡淡地说道,“大明律上写得清清楚楚,但凡能捕获谋逆者,民授以民官,军授以军职,仍将犯人财产,全给充赏。虽则安化王身为宗室,但既然谋反,便适用大明律,而且死了和捕获也差不多。塞上雪就算身在乐籍,但只要是大明子民,便当受赏,如今她人既然已经香消玉殒,这嘉奖更是理所应当。张公公,我这大明律没记错吧?”
张永虽是对塞上雪的刚烈颇为触动,可见徐勋引经据典,他不得不担心正在气头上的徐勋说到做到,真的把整个安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