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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的最后那个是埃克·以内斯坦。
他绕过一道山毛榉形成树的巨大屏风,一眼就看见了埃克。他摊开四肢倒在漫布溪边的纠结的黑莓藤上,双脚陷在芦苇和灯心草中,随着水流微微漂动。伦瑟尔弯腰伏在他身旁,踉踉跄跄地往高处爬,挣扎了几步,又倒了下去。
康拉德跳下马的时候几乎重重地跌到地面上,他向他们冲过去,现在他看清了,埃克的脖子上有一个伤口,胸膛上还有一个;伦瑟尔正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把他从墨绿色的水里拖出来。当他跑近时伦瑟尔抬起头,他的脸立刻扭曲了。他猛地扬起手,发出很大的一声呜咽,一下子就把康拉德打倒在水里。
流水淹没了埃克的膝盖,接着是腰,伦瑟尔无力地拽着他,随他一起缓慢地向下滑。康拉德顾不得震惊,扑上去抱住他们俩。他浑身都湿透了,不停地打着冷战。那一瞬间他看见伦瑟尔的眼睛就直盯盯地瞪着他的脸。
“你!”他对着他嘶嘶地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你……你这骗子!”
第四章(9)
北欧的深秋,天气变化令人难以预计,晨间的阳光还带着一种美丽的温暖感觉,平和而金黄,让教堂周围的树林和墓碑拖出悠长的影子,夜幕低垂时却气温陡降,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样无常的气候是健康大敌,尤其对于受了重伤的人。但康拉德同时又暗暗欣慰,至少伤口腐烂的速度会有所减缓。
现在他已经知道埃克最初是在河的上游遭到攻击,留了大量的血却依然有余力自卫。他向下游跑去,非常奇怪地没有发出任何呼求救。他们追上了他,再一次砍他。他们原本有机会要了他的命,但这时候,整个过程被突然打断了。
究竟那是什么,国王没有在他的信件中说明白。凶手是翻过海滩上的古代城墙进入猎场,并沿着原路线离开,所以附近必定有大船接应,但是,国王在这个单词下重重地划了两道线,但是,五十哩外的耶夫勒港里聚焦的,大部分是来参加会议的教会船队,他们一致拒绝国王卫队上船,宣称这是枢机大主教亲自下达的命令。
这份报告就摆在枢机大主教的案上,语言含糊不清,提出的质疑却非常尖锐。相同的疑惑也如阴云似的压在康拉德的心头,他知道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他答案,但伦瑟尔把自己和埃克关在一起,当康拉德用力敲着门喊他的名字时,他就这么回答他:“等等,法座,等他死了以后吧。”
康拉德决定遣人去见他,并不得不用了些枢机大主教召见下属执事时惯常会用到的生硬词句。等待回音的过程对于他来说漫长得像没有尽头,那时候已经接近黎明,从乌普萨兰郊外的沼泽上刮来的雨丝撒满了门外的石板走廊。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最后面对着圣母像跪了下来,更多是因为疲倦而非真正想忏悔什么。一阵冷风吹在他的背上,有雨水的气息从门那儿飘近。他转过脸,就看见伦瑟尔手里举着灯,立在洒满地面的颤动的光亮中。他还穿着在 的冰凉的溪水里紧抱住埃克时穿的那件毛毡袍子,密密的褶皱里结着暗红色的血块,发出一股腥臭的味道。他头发松散着,脸色煞白,直直地朝康拉德望过来。刹那间康拉德以为他要告诉他那个最坏的消息。
“请别这样,”康拉德小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还没死呢!”伦瑟尔冷冷地回了一句,“还没死,只是近乎死。”他把灯放到桌面上,让白色的光照着康拉德的脸,“这次,你的上帝办事不太利索。”
他的语气中有令人窒息的恶意,康拉德能感到一种黑暗的、在仇恨边缘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伦瑟尔,他看到他的脸,一张可怕的沮丧的脸,还看见他松松垮垮向地面垂着的肩膀,于是想起了现在正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濒死的埃克。他知道是什么在折磨着伦瑟尔,他以为他知道。
“请你认认真真地和我说话好吗?”他尽量温和地说,拿起自己的外袍往伦瑟尔的身上披,他感觉到了他的腰冰冷、僵硬,像铁铸的一样,“你看见袭击他的人了吗?他们从哪个方向逃走?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你能够认出他们来吗?国王已经派出卫队了,我们本该能抓住他们的,但我们却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我需要你,伦瑟尔,”他最后请求道,“我需要你和吉恩伯爵一起去,只有你见过他们,只有你能指认他们。我会照顾埃克的,我的医术比你好,这你清楚。求你了,理智些好不好?让我们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吧。”
伦瑟尔摇摇头,咬着嘴唇。“你知道吗,”他用一种罕见的缓慢而低沉的语调说话,仿佛在出声地思考,“塞兰斯帝安,过去我以为你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不会比天使更有人性;后来又觉得你是个傻子,是狂热的信徒。我看到他们被你的才华,你的热情,还有你这双孩子似的眼睛给迷住的时候,我很自豪,因为我是惟一看清你的人。但是,”现在他把视线移过来了,康拉德被他看得全身收缩,屏住了呼吸,他抓住从伦瑟尔肩膀上滑下的袍子就像抱着块盾牌。伦瑟尔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些,还是那么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平静地继续,“你居然是个骗子。你清楚他们是谁,你清楚他们为谁而来。你也清楚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是真正该死的那一个,只有你,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但是上帝和你沾亲带故,所以他从来不惩罚你,所以每次,每次他都挑出别人来顶替你去死。
“你想要说话吗?那我们就来说说奥兰多吧!”
“够了!”康拉德突然冲动地嚷了起来,“关于这个我们已经争论得够多了!”
“还不够到真相。”伦瑟尔冷漠地、固执地回答。
“真相是他犯了错误。”
“那错误,我比你更清楚,那就是他竟然选择爱你!而你没有眷顾他。你只想着你的圣父,你只要你的圣父,其他你什么都不关心。”
“从来……”康拉德轻声说,“从来就不是这样的。我爱奥兰多!我一度为了他迷失了自己!但是他背叛了我们……”
伦瑟尔猛地跳起来,一把抓过风灯朝康拉德掷去。玻璃砸碎在圣母像的脚下,火星全溅了出来,烫着了康拉德的手背。“你说谎!”他尖叫道,“背叛的人是你!他信任你胜过其他任何人,他用他的生命信任你,而你却欺骗他,你竟然欺骗他!”康拉德踉跄地退到角落里,感到万分惊惧,一方面因为目睹了伦瑟尔前所未有的激狂的状态,而更多的却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激狂并非出自神智失常,而是某种彻底的醒悟。“你知道犹大为什么上吊吗?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背叛,塞兰斯帝安,背叛,”他吼道,“就像你一样!”
康拉德抬起手按住太阳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虚弱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你不知道?我倒认为你该最清楚才是。”伦瑟尔向他逼近过来,冷冷地笑着,“伟大的圣·塞兰斯帝安,上帝选中的人。他们对着你唱圣歌的时候你手里拿着什么?奥兰多的地图吗?还是你写给他的情书?”
他的噩梦又回来了。在失去奥兰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幻觉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教堂又高又坚固的墙壁化作一缕轻烟向空中飘去,消失了,那些镂金勾彩的圣像也都消失了。他立在一片废墟上,一支披着黑纱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来,从他面前经过。每个人都对着他转过脸,嘴唇翕动,而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专注地望着他们簇拥的那具棺材。过去,棺材里总是躺着奥兰多,焦黑变形的躯体,脸庞却非常新鲜,红润,比头枕着的绸缎衬子更加富有光泽。现在,他再一次往那里面看去,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你……你不去照顾埃克吗?”康拉德问道,一会儿是对着奥兰多沉睡般轻阖的双眼,一会儿是对着自己的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而最后,当幻象完全消失时,他发现他全神贯注凝视的光芒是伦瑟尔摆在桌上的那盏风灯,“他现在需要你。”
伦瑟尔没有动,他瞧着他,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好吧,”康拉德说,“好吧,我走。”
他迅速离开了,惟一来得及抓在手里的东西就是一件薄薄的羊毛斗篷。走廊上,庭院里,一直到他吃力地拔下门闩拉开教堂大门,伦瑟尔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他就这么走出了自己的圣殿,走上一条泥泞的路,蹣跚地前进。他的四周全是夹着冰冷雨水的寒风,迎面扑来,像是在质问他。他仰起头,高声回答。但是风掩盖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他的叫声变成了嘶喊,流出的热泪覆盖在脸颊上,一会儿就结成了霜。
他在那些似曾相识的巷子里转来转去,到处都是阴暗的。他找到了几条车辙的痕迹,它们通向一条更宽的石板路,路两旁竖着整齐的火柱,有些已经熄灭,有些还在微弱地燃着火。他沿着它们慢慢地走着,几级不太陡的石阶,一段圆拱门横跨他的头顶。现在他站在王宫前空旷无人的露天市场上,晨光熹微间,隐约可见高高耸立的塔楼与碟雉,它们闪着微光,像是浮在黑沉沉的海面上。
康拉德呆呆地仰起头,远处,他视线的正前方,宫殿塔楼的顶端,乌普萨兰的守护天使马歇尔手举利剑,直刺夜空。他的巨膀凌空展开,坚定有力,仿佛随时将带着这个城市飞向天国。
在他双翼庇护下的人们,是否就真的能在睡梦中得到平静和安慰?
* * *
王宫每条过道上都铺着灯心草编织成的厚垫子,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美食、脂粉香气、和汗臭的奇特味道。昨夜,那挂满了色彩鲜艳的刺绣织毯的大厅里还在举行火柱舞会,现在却是寂然无声。骑士和贵妇人们都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回到各自的城堡里;仆人们睡在温暖的炉灰中,舔着粘满油渍的手指;就连守卫也有些倦怠了,他们注视着康拉德,看清了他的脸,便走开了。
议事厅的大壁炉里燃着火,康拉德紧靠着炉台站着,等了一会儿,就听见通向国王卧室的那扇门发出响声,门前厚重的帷幔被撩了起来。
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古斯塔夫,刚从沉睡中惊醒,随随便便地裹着条毛缎披巾,眼底还残留着梦幻般迷惑的神情,金发卷曲凌乱,披在白色睡袍散开的领口上,每走一步,飘逸的衣袍下摆就轻拂过裸露出来的脚面。
“出了什么事?”他问道,使劲眨着眼,似乎还不能完全适应房间了的光线,“你在这种天气来!又有人遭到袭击了吗?”
“不,我是来见您的。”康拉德说,“您给我的报告,有些地方,我不能明白。”
古斯塔夫瞧了一眼康拉德空空的两只手,“我肯定太纵容您了,才让您养成了这种无法无天的脾气。我该把您赶到街上去,冻死。”他厌烦地打起呵欠,低声咒骂了两句,“不管您想干什么,先脱下鞋子,您弄脏了我新换的地毯了。”
他走过来把炉火拨得更旺,这时候康拉德才冷得发起抖来。他的手指完全僵硬了,甚至抓不住斗篷的系绳。古斯塔夫就着火光观察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伸手过来帮助他。
他们站得非常近,近得康拉德能清楚地数出那几乎触着他脸颊的金色睫毛,他立刻就把脸转开了。当古斯塔夫把他湿透的外衣挂在炉架上烘干,并问他早餐吃不吃得下葱香牛肉时,他已经盯着长桌尽头摆在高台上的那张既黑又重的雕花大椅看了很长时间。
椅子刻满了古朴的螺旋花纹,扶手周围的青铜饰物被磨得发亮,而铺在座位上的深红色锦缎却是崭新的,映衬着用金银线绣出的两个精美字母:CG。
康拉德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色情的遐想,白皙修长的少年伏在王位上,赤身裸体,一头璀璨的金发在瑟瑟发抖。少年侧过脸来,清澈明亮的蓝眼睛湿漉漉的,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发出的哀求的呻吟声。这种画面栩栩如生的程度大大出乎康拉德的意料,他倒抽了一口气,却无法移开目光。
猛然,他的面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力度之大令他撞上了大理石炉架。
“您在看什么?”他听见古斯塔夫干而冷的声音,“您觉得这样很有趣是吗?”
康拉德抬起头,他想着该怎样弥补,他想着离开这里他就再也找不到躲避寒冷的地方。他不能回到他的教堂去,他不能在那里看着埃克死去,伦瑟尔会要了他的命,而他根本无力还手。
他也许说了些道歉的话,或者是哀求的话。他听不见。某种奇异的红光在他的眼角闪动,迅速笼罩穹顶。他用力睁大眼睛,看见在古斯塔夫注视着他的脸庞后面,梁木的金属花纹若隐若现地发着光,像即将熄灭的炉子里爆出的火星。而这一切很快便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和光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