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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佛摇了摇头,把眼睛从珠子里拔了出来,道:“且说第二桩事。”
“小弟洗耳恭听。”
“令尊为令妹定了一桩亲事,是你们族里一位显赫人物牵的红线。”徐佛道。
钱逸群听了登时惊喜交加,妹妹十八岁了,也算是大龄剩女。之前因为父亲的吏员身份,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如今。没想到自己走了这些rì子,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是谁家子弟?”钱逸群问道。
“是松江董氏子弟,董玄宰的侄孙。”徐佛笑道。
“哦……”钱逸群微微皱眉。
“你不喜欢?”徐佛惊讶问道。
“董家门庭太高,我家何必去高攀呢。”钱逸群道。
董其昌官至尚书,画坛宗师,家中豪富。在这个世道,势家与寒门有着天然的阻隔,从小所见所闻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物。钱逸群并不为自己的出身自卑,但他前后两世,对于非对称婚姻的了解更胜旁人。
“也不算高攀太多……”徐佛见钱逸群不悦,下面的话也不太好意思说了。
因为钱小小是去给人做继室的。
第五十二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开行(三)
钱逸群为此很生气。
或许还有四百年,二婚的男人才算是块宝。一般好些的人家,怎么肯让女儿嫁过去做人家的继室后妈?那不都是妾室做的么!
“我家虽在公门,但祖宗积善累德,所以我才得遇真师,名注丹台,没必要跟名声臭大街的董家搅合一起。”钱逸群不留情面道,“他家门第高,不愁没人肯嫁,别来惹我家。还请徐姐姐帮我传书家里,就说我极反对这门婚事,让爹爹想办法推了。”
徐佛见钱逸群这副模样,自然不肯在人火头上浇油,只是随口应了,并没劝他什么。她心道:若是让你知道,那董家子比小小还要大二十岁,不知你要闹成哪样呢!
钱逸群缓下口吻,又道:“姐姐第三件事,说的什么?”
“是这样,我要将归家院卖了。”徐佛笑了笑。
“那不是姐姐的心血么?”钱逸群奇道。
“此番你走之后,我们在江南的忆盈楼三支余脉总算坐下来好生谈了谈。”徐佛道,“我们打算将以苏州为总坛,恢复忆盈楼之名,再开祖师道场。”
“唔,这是好事。”钱逸群道,“原本你们就受尽压迫,能团结起来拧成一股劲总是好的。”
“非但如此,贞丽还想……”徐佛缓缓道,“还想带领弟子,巡游天下,收罗好苗子,壮大我忆盈楼的声势。”
“这个想法不错。”钱逸群道,“梨园评书。歌舞杂耍,都是极佳的掩护。”
徐佛脸上浮出笑意,道:“你倒是想到一块去了,贞丽也是这么想。到时候以曲班为招牌,四处走动不至于引来官府瞩目。”
“问题在于你们如何自保?”钱逸群问道。
“这个容易,”徐佛自信笑道,“一来我们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弱女子。二来嘛,我们决定凡是出游的,都不与你隔开太远,一旦有事。也好向厚神仙求援。”
“这倒无所谓,”钱逸群一笑,“就怕我到时候钻了什么深山老林,你们跟不上。”
“这就不劳神仙cāo心了。”徐佛笑道,“非但我们跟着你,冯老先生那边还有人会来找你呢。”
“他那边弄得怎么样了?”钱逸群问道,“什么时候能够成书?”
“现在一应物事都已经备齐,只等过完大年,大约就能刊行了。”徐佛道。“而且一直困扰冯老先生的一个大问题,已经解决。所以老先生心情极好。”
“大问题?就是统一的修为评述么?”钱逸群知道这的确是众人秘法界难以统合的最大问题。
正因为所有宗门各论各的,所以这大明的秘法界互不服气。假设有一天,真的能弄出个“天机谱”,对天下秘法修士有个统一的排行,大家清楚自己的定位,也知道哪些人惹不起,这个世界就太平多了。
“过完年你就知道了,先好好休养身体吧。”徐佛卖了个关子,“我去帮你削个果子。”
“我去吧。妈妈。”杨爱一直守在旁边,连忙起身道。
徐佛饱含深意地看了杨爱一眼,没有说话。
杨爱知道妈妈的意思。徐佛早就跟她说过了钱逸群不是红尘中人,痴迷于此会误了终生。她也清楚“情深不寿”的道理,却怎么都难以自拔。
屋里陷入冷场,好像时光在此定格。
“厚师兄!雪岭法师来了!”李一清在外面喊道。
——你总算在该说话的时候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钱逸群连忙道:“快请大师进来!”
雪岭早就站在门口了,看着李一清觉得奇怪。暗道:现在道门这么排场么?门口还要安排个站岗放哨的,就算是五大道场的长老也没这样摆谱呀。
他听到钱逸群有请,一振衲衣,抬步往里走去。进了门才发现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大的妩媚娇艳。小的清纯秀美……这位道长还真是秉承花街柳巷好修行的典范啊!雪岭心中暗道。
“大师,小道身子不便,还请恕罪则个。”
“真人客气!”雪岭不是寻常庸僧,上前行礼,并不避徐佛杨爱。
“大师此来,莫非有事?”钱逸群问道。
雪岭道:“道长莫非不知道么?这几rì人人都知道道长击杀了白眉老妖,得了他十卷《yīn山正宗》。”
“唔,是他徒弟说的吧?”钱逸群摇了摇头,“妇人之仁,果然遗祸。”
“原来真是道长!”雪岭惊讶道,“道长真是铲jiān除恶古道热肠啊。”
钱逸群不满道:“莫非法师是在诈我?”
“出家人怎敢动这种机心?”雪岭连忙解释道,“外面盛传,是一个背着鱼篓的道人杀的。论难那rì,道长又演出一手极其漂亮的壶里乾坤,我佛门所谓的‘芥子须弥’,这可不是谁都能施展的法术啊!”
“呃,这个,说来话长。不过光靠一个鱼篓,也难说明问题。”钱逸群想想现在又不是法治社会,没人讲究证据的合法合理,索xìng也不辩解了,道:“那些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能奈我何?”
钱逸群的意思是:哥可以变脸呀!
雪岭却以为钱逸群的意思是:哥天下无敌呀!
对于这种态度,雪岭也实在没法说什么,到底钱逸群就对他有点化之恩,除魔卫道又不是恶事。只不过身为和尚,雪岭由衷希望杀生这种事不要发生在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身上。
——那可是极重的恶果,今生不报,来世必报。
雪岭叹了口气,暗道:我rì后将念佛功德回向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开悟之恩。
钱逸群拿了人家的轮回珠,只认为这是一桩公平交易,根本没有挂心。听说如今yīn山法脉的人找他要《yīn山正宗》,也是颇为不耐烦。当rì只是为了救人,哪有心思去搜罗什么法本?
“今rì老衲前来,只是为了通报一声,如今扬州城里鱼龙混杂,非但yīn山一脉,就连狭义道中也有不少人想见真人。”
“哦……”钱逸群暗道:这些人倒是没有夜闯琼花观,倒是很懂事呢。
他哪里知道,人家并非不想闯,只是眼下这些人无不是来探路的,自忖自己没有跟厚道士过招的资本!等后面大哥、老大、助拳一应帮手到了,小小琼花观算什么?便是金銮殿也是要闯闯的!
“真人虽然术数通玄,但还是小心为上。”雪岭劝道。
“那是必然。”钱逸群突然心中一动:我何不问问他,佛宗是怎么凝练七魄的。
雪岭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大德,若是按照道门“身前无名,死后有信”的标准,雪岭的修为更在憨山、智旭之上。何况这和尚一眼能见自己魂魄、清心钟,天尊下盼留的庆云,要说指导自己,多半是绰绰有余。
钱逸群当即将自己的疑惑奉出。
雪岭想了半晌,方才悠悠道:“老衲只是抛砖,还是要真人自己引玉。”他清了清喉咙,道:“我佛门中许多法力僧,喜欢将真言术法凝入魄中的。他们司职除妖伏魔,捍卫三宝,故而见效最快。不过要说真修佛法,还是凝入经文为上。”
“那个有什么用?”钱逸群好奇道。
“心经自涌。”雪岭吐出四个字,再不肯多说。
若是钱逸群没有在翠峦山中与应龙那段故事,自然不知道“心经自涌”的妙处。如今他深知其中好处,被雪岭点破,顿时心中欢喜:我也真是愚鲁,既然咒诀能够存进去,经文自然更加没有问题了!不过……
“我已经能够心经自涌了,若是凝入魄中,岂不是浪费?”钱逸群问道。
“真人该当是在静定中观心,然后心经方才自涌吧?”雪岭笑道。
“正是。”
“一旦凝入魄中,真人便是在无意之间,呼吸之内,时时刻刻诵咏真经,有不可思议功德。”雪岭道,“说来惭愧,老衲只有一魄凝就,凝存阿弥陀佛圣号之后,自觉修为rì进,殊胜之处,妙不可言。”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心中除揣摩该凝入哪一本经文:《南华》太长太散,而且都是故事,天天听那个多少有些腻歪;《道德》太松太深,老子说上一句话,自己就得发呆琢磨半天,要是无间断单曲循环,岂不成了植物人?《心印妙经》倒是不错,不过自己不是内炼金丹之人……
《金光咒》!
金光咒名为咒,其中又暗含道门心法,档次很高。时时心咏便等于一直诵持,那金光符便算有了根本,缓急之时自己符成咒出,一切yīn灵不在话下!
钱逸群心中喜悦,沉入灵蕴海中,将金光咒凝练进去。原本躁狂的尸狗魄突然安定下来,周身荡起一圈金光。
雪岭看得分明,心中赞叹:这位真人果然没有门户之见,从善如流。不知他凝练进去的是什么经文,竟然如此殊胜,颇有《药师琉璃光本愿经》的意思。
智慧从来不二,大道亘古唯一。无论道、佛,在根本智慧上仍旧是一样的。这金光咒与药师本愿经相仿,故而流露出来的气息也多少类似。
第五十三章江湖客齐聚广陵,墨憨斋初版刊行(四)
钱逸群凝练了尸狗出来,见雪岭还端坐床前,不好意思笑道:“失礼失礼,一时想到便顾不上别的了。”
“不妨碍。”雪岭道,“念佛第一。”
钱逸群颇受启发,犹有最后一点疑惑,开口问道:“法师,那嘎巴喇嘛变出九个头,是密法否?”
“那是密教的《大威德金刚密法》,不过他恐怕没能接受足够的灌顶,看似修出了第一层,实际上却是有所欠缺的。”雪岭淡定说道。
其实雪岭当时也是被狠狠震撼了一番,直到嘎巴落败,雪岭才恢复清明,暗道:《大威德金刚密法》是黄教格鲁派的根本秘传之一,他一个红教僧人,怎么得授的?更可疑者,修炼出了第一层九相文殊,竟然还驱散不了天雷,显然他这功法之中颇有瑕疵,九成九是灌顶不足的缘故。
钱逸群喔了一声,心中了然,道:“我知道伏矢魄该凝练什么了。”
“哦?”雪岭好奇问道。
钱逸群却没有当即解说,只是沉入灵蕴海中,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是嘎巴的大威德金刚显化还是我的天尊真灵下盼,可见这个世上真的有超越凡人的大能——姑且称之为神吧。从眼下来看,神的大腿远比凡人的粗。
既然如此,沟通神灵紧抱大腿才是王道。天地之威,谁人能挡?
钱逸群本想在伏矢魄里凝练元始天尊宝诰,起码当前来看。这位天尊照顾了自己两次,算是缘分极大的。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候脑袋里同时响起两个声音,这实在有悖“一心即道”的宗旨啊。
钱逸群心中缓缓琢磨道:天尊既然跟我说,当以大慈悲历世,大毅力恒守,必然不会是空话。这伏矢魄应该凝成jǐng示,一旦道心失守便要提醒我。若说提醒,还有什么比帝钟更有效的?
只是这里面的联动又该如何安排么?
——索xìng,帝钟长鸣。时时jǐng示,豁出去了!
钱逸群静定观心,摇动帝钟,直到内外相印,声声不息。
与其说伏矢一魄凝存了钟声,不如说它学会了撞钟。每一声钟响都与的金光咒的咒文间隙匹配,踩着节拍,十分契合。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见雪岭禅师半闭眼帘。如同入定。他坐着等了片刻,钟声咒音如同背景音乐一般。再无间隙,整个人都无比轻松快意,没有烦恼。
徐佛杨爱两个见一僧一道不曾说话,更不敢惊动,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徐佛方才问杨爱道:“你可看出点什么?”
杨爱摇了摇头,心道:这能看出什么?
徐佛道:“所以你就知道了,他们这重境界,已经不是我们凡俗之人能够仰望的了。”
“女儿懂得。妈妈。”杨爱垂下头,好像鼻头没来由一阵酸涩,激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徐佛怜惜地摸了摸杨爱的头,柔声道:“我们这般曲中女子,要想有个好归宿着实不易。加之韶光匆匆而过,转眼间人老珠黄,有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