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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抽疯了!”矜持的烧鸡看不惯白勒克张狂的劲儿,啐了她一口。
“我一点儿也没疯,总比一辈子守着一个强!世界各国哪儿没妓院?就中国特别!”
“中国特别就对了!”谢萝也恼了,“卖淫传染性病,影响后代,降低人口素质。你没听说有的民族因为两性关系紊乱,性病大发作,几乎绝种?妓女就像传染疾病的苍蝇蚊子,一定要消灭!”
“我们是苍蝇蚊子?”白勒克“炸”了,袅袅娜娜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几步跨到谢萝面前,雪白绵软的双手紧捏住谢萝瘦削的肩膀猛摇起来,葡萄枝编成的绿冠被震掉了,变了形的红唇喷出热烘烘的气息,“那是预防工作没做好,不等于这一行不该存在!我只要求自己活得痛快,我不想当贤妻良母!更不打算结婚,管它后代怎么样!”
鸡窝 八(5)
谢萝没白勒克有力气,脑袋被摇得像拨浪鼓,连忙挣脱躲过一边。她不是刀子嘴,说不过白勒克,只好把体检时看到的一切告诉她们。
“真的!”烧鸡吓了一跳,“那我也得申请调组!”
谢萝就担心引起这个后果,忙嘱咐:“可别说是听我讲的啊!”
白勒克连蛇虫虱子都怕,听了谢萝的描绘焉有不怕之理?但她还嘴硬:“嘿!嘿!那是些下三烂,才长那些毒疮。你瞧,我们俩不就没事儿?告诉你吧,医药常识我还懂得一点,淋病菌和梅毒菌娇气得很哪,干燥、冷却、加热都受不了,室温存活一天到两天,摄氏55度五分钟就能杀死——”
谢萝不得不说出从游大夫那儿听来的消息,本来不想说,何必给她俩添恶心呢!但是这个洋鸡太疯,得压一压她的气焰,便冲口而出:“验血的结果,你们两个都是三个+号!”
好像头顶上响了个炸雷,白勒克跳起来尖叫:“不可能!”
“不信,你去问游大夫!”谢萝慢条斯理地回答。
烧鸡脸也白了,但她没跳也没嚷。她知道自己传上过梅毒,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花了不少钱总算治得浑身光滑。+号居然有三个!竟没除根?
吵嚷声招来了小郎:“吵什么?吵什么?软磨硬泡!回去扣你们的伙食定量——”
白勒克和烧鸡回到自己的葡萄垅,白勒克后悔极了,气呼呼地说:“臭右派!把她当个人,倒假模假式训我一通!”
“汇报你是不会的!”烧鸡对谢萝的最后一句话挺担心,“不知验血结果是不是真的?”
两个都沉默了,心里好像揣着个小兔子在蹦跶,都知道这个女右派不说瞎话。白勒克暗想:自己一向十分小心,从姐姐那儿偷来不少避孕套,怎么会传上脏病呢?她挨个儿回忆交往的“朋友”,琢磨到第三十四个的时候,轻轻叫了一声:“是他!”那个满脸胡子的水手长,喷着酒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她藏在轮船底舱,带出国去,她屏住呼吸忍着他腋下冲鼻子的狐臭,陪他过了一夜,没要他一分钱。但是这个家伙成了断线风筝,一去不回头,再也没有露面。一个多星期后,她的大腿里侧就出现粉红的疹块,可是不疼不痒也不溃烂,能是梅毒吗?她怀着几分侥幸的心理寻思:劳改农场医院的水平不高,连护士都能当大夫——夜壶当茶壶用——肯定化验错了!
谢萝捡起树枝,又开始“揍”葡萄架掰副梢。她一边干活一边想:都说右派是“敌我矛盾”,脑袋出了毛病要好好修理。妓女小偷是“内部矛盾”,比我们强。今天算听到姓白的真心话,敢情卖淫还有理,收容、判刑、劳教、扣粮食定量就能治好她们的脑袋吗?熬够了年头放出去,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谁都知道妓女是传送性病的瘟神,是断子绝孙的行业,可是居然有人心甘情愿当妓女,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把自己卖给魔鬼的人,短期内魔鬼满足他们的一切欲望,然后把他们沉沦到地狱的最底层。谢萝忽然觉得白勒克就是这种人。
一阵风过,葡萄枝叶萧萧作响,三十年代一个老掉牙的电影《神女》中那位操皮肉生涯的女主角哀怨的歌声,一句句在谢萝耳边响起:
“——明朝呀明朝,
我的骨髓枯了。
我的皮肉腐了,
那时候,
成为无用的煤渣——
被抛弃在寂寞的荒郊……”
鸡窝 九(1)
“各组组长上队部!”
听到小郎这声吆喝,整个女劳教队成了麻雀窝,吱吱喳喳,每个囚都兴奋得无法形容。休息日叫组长?潜台词说明有喜事啦!
女囚们的“喜事”决不是过节,每逢佳节反而要赔上不少眼泪,牵肠挂肚想念亲人。佛教八苦,其中之一是“求不得”。亲人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悠,就是不能相聚,这种折磨比打骂还难受。发明监狱的人的确高明,让你自我熬煎。当然,如果关押的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六亲死绝的家伙又当别论,不过这种人很少。因此囚们的大欢喜为“接见”;二欢喜为“发邮件”。信件邮包都要检查,队长们又极忙,常常攒到一定数量才查。这里的规矩:每月第一个星期日发邮件。但是清明以后的几个星期日用来灭虱体检,接着就是春耕插秧取消了星期日,将近一百天没休息,当然也不发邮件,女囚们个个盼得眼发蓝。方队长真圣明,知道女囚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组、二组、三组……烧鸡抱着背着一大堆邮件骆驼似的回到鸡窝组。谢萝调回五组以后烧鸡荣升组长,可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差事。贵族家庭的教养使她不屑充当芦花鸡式的告密角色;上次接见,女儿带来的噩耗一直盘桓在她心头,女儿回去以后杳无音信,不知那个破碎的家怎样了。她惦记着孩子,又担心小老板卷走她的私蓄,心里乱糟糟地像长满了蒺藜,实在没心思去管组里的事务。鸡窝组松松垮垮地过着,倒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见了邮件,群“鸡”顿时乱了营,饿“鸡”扑食一拥而上抢夺自己的信和邮包。放在炕上的一大堆顷刻之间全部分散,大伙忙着检视自己的,偷窥别人的——这是寂寞女儿国里的一大“乐”。
烧鸡从开了口的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以前每次分邮件,她的邮包总是最大最重内容最丰富高级,是女囚们眼馋的对象。方队长曾经两次警告她:不准向家里要东西!叫她考虑号子里的影响,否则原包退回!这一次没有邮包了,只有一封家信。女儿用细小的字向母亲倾诉:
“……法院已经判了离婚,爸爸搬出去住了,和×××阿姨住在一起(烧鸡对这位阿姨太熟悉了,她原来是家里的保姆,烧鸡早就发现小老板和她之间不对劲,但是自己不干净,张不开嘴说别人,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当时他俩还偷偷摸摸的,现在到底走了明路了!)……姑姥姥死了……(这里用墨涂了两行,不知是女儿涂的还是队部的杰作。估计写的是死的经过,姑妈的成分是地主,没准是被红卫兵造反派打死的?烧鸡举起信笺,冲着窗户射进的阳光照了照,勉强认出一个“吓”字。那么是吓死的?抽了一辈子大烟的姑妈,弱得像个纸糊的人灯,是经不起吓唬。)……弟弟病重,爸爸不给钱,医院住院处就不让住院,医生说是先天梅毒……”
烧鸡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先天梅毒?难道是自己作下的孽?苍白孱弱的儿子闪现在她眼前,塌鼻梁,成天淌着两行黄脓鼻涕,说话嗡嗡的;两眼长着白色的萝卜花,见风就流泪;门牙稀稀拉拉,上比下小,像几个歪歪倒倒的瓶塞。儿子不如女儿长得俊,可是小老板偏爱儿子,对待眉眼极像“吕布”的女儿从来不给好脸子。儿子出生的时候,小老板一见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就拍着巴掌兴奋地叫:“咱家有后了,是咱的种,没错儿!”从小到大,一说给儿子买东西,立刻掏钱,从来不说二话,怎么现在连这条根儿的死活都不管啦?对了!肯定听说医院诊断是梅毒!但是儿子出世以后,身上光溜溜的没发现烂疮啊!十三年来,这孩子只不过笨一点,出气儿有股臭味,那是他的鼻子发炎,怎么会是梅毒呢?!薄薄的信笺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烙着她的眼她的心,老天爷的惩罚真狠啊!一阵眩晕,她几乎倒下。
“瞧着点!瞧着点!”白勒克推了烧鸡一把,生怕压着自己的东西。她没注意烧鸡的神色,收到一个大邮包,她得意极了。邮包里除了两包饼干一个猪肉罐头以外全是夏季服装。队长检查邮包一般只注意食品的数量别过分,“进口货”是劳教队纠纷的根源,饥饿贪馋使囚们由人变鼠,出了窃案,失主会拼命大闹;偷嘴的为消灭贼赃全部塞进肚子,又会上吐下泻。为了天下太平只能控制食品数量,大家手里的“进口货”都不多,“耗子”必定减少,平均主义永远是人类安定团结的基础。白勒克的姐姐摸准了队长的脉,寄来的邮包便囫囵个儿到了妹子的手里。
柴鸡什么也没领到。她妈是文盲,不会写信,又没余钱给她寄邮包,一年接见两次就够她妈为难的了。她两手空空,坐在小铺上,眼珠子滴溜乱转,偷看左邻右舍的“货摊”,看得她两眼发直,脸儿煞白:世道真不公啊!都怨自己命太苦,托生在山沟沟里,摊个穷爹穷妈……
阳光照到大炕上,照得白勒克的包里不知什么贼亮贼亮地一闪。柴鸡来了精神:什么玩意?是金首饰吗?还是小时候见财主家的儿媳妇戴过,解放以后就没见过这种东西。她刚想凑过去细看,白勒克已经包好包裹塞进箱子咔嗒一声上了锁。柴鸡懊丧得长长叹了口气。这个谜团害得她翻来覆去捉摸了一夜,朦胧中看见白勒克那只深蓝色四角包黄皮的帆布箱忽然打开了,箱里金光灿灿,满是戒指、项链、镯子,跟财主家那胖娘儿们戴的一模一样。白勒克傻呵呵地说:“柴凤英,拿去吧!我都不要了!”她乐得忙伸出两手去抓,哎呀!一阵剧痛,金戒指还扎手?
鸡窝 九(2)
芦花鸡早已醒了,正躺着策划一个秘密行动,不提防脸上被柴鸡的尖指甲抓出几道血印。气得她对准那只粗糙的大手猛咬一口。这是芦花鸡的宗旨:决不吃亏!她不像某些娘儿们吃了亏只会咋呼,她不叫也不嚷,只是伺机还报,干了再说或者只干不说,谁欺负她,她就以牙还牙。
“哎呀呀!你干吗咬人,变狗了吗?”
“你干吗抓我?谁是狗?”
“不是故意的,做梦了嘛!”
“我也在做梦,梦见狗抓人,还不咬它?”
柴鸡没词儿了,本来自己抓人就不对。她讪讪地爬起来,眼睛突然亮了:白勒克披上一件闪光的衬衫,丰腴的身子一动,点点金星便在嫩绿的纱衣上眨眼。她可开了眼,这比金戒指还气派,戒指镯子不伸手别人瞧不见,又不能整天投降似的举着手叫人看。金线织的衣裳肯定是昨天寄来的,不知白勒克的邮包里还有什么宝贝。从起床开始,柴鸡的眼珠就粘在白勒克身上挪不开了。
白勒克不仅上衣发光,连裤子都会变色,在阴暗处是灰蓝色的,到了阳光下粼粼地闪出粉紫的光,戴上刚寄来的软檐白布帽,走在褴褛的女囚行列中,像条葡萄园里的蝴蝶毛虫十分刺眼。三王队长死死瞪了她一分钟,忍不住骂道:“成天给你们讲道理,嘴皮子都磨破了,资产阶级劣根性还是改不了,到这儿来还臭美,想勾搭谁?”
“报告队长,这是家里寄来的!”
“就不会让家里寄些布衣裳来?”
“姐姐说布票不够,让我对付着穿旧衣裳!”
三王队长想起这帮“洋鸡”的服装都是奇奇怪怪的,幸亏姓白的衣裳式样还一般,没有太出格,沉着脸喝道:“快回队去!要在社会上,红卫兵不把你揍扁了才怪哩!”
当时正值大批封资修的年代,这套“旧衣”肯定不是国产的,要不是禁止红卫兵和造反派冲击公检法机关及劳改农场,白勒克这号人铁准被那些绿衣红箍的小将收拾了。三王队长有心把这身亮光光的衣服扒下来,但是转念一想:姓白的没有夏衣,仓库里的存货不多,不能随便发,万一收容一批赤条条的盲流进来怎么办?算了,放她一马!
队长高高手放过白勒克,女囚们却饶不了她。羊群里跑出个骆驼来,女性的嫉妒促使她们个个斜着眼瞪白勒克。穿得最破的澳洲黑最憋不住。三王队长已把借给她的那套死囚服装收回,为了应付越来越热的天气,她刚把棉衣扒了膛改成夹衣,肘弯膝盖破了都没法补,看见白勒克闪闪发光妖妖娆娆走在前面,她的肚皮都快气爆了。她认得那件金线织的绿衫,因为她也有一件。这种料子产自锡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