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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屋的“鸡”全被惊醒,怔怔好一会儿方知酱鸡的血盆闯了祸。
“是她的——她的——她起不来了——”
好几个手指指着一丝两气的酱鸡。屋里的气味呛人,三王队长捂着鼻子:“你们就不能去倒了?”
没人答言,谁管这闲事?三王队长一看,不能凭自觉自愿,随手指着芦花鸡说:“你起来,扫了撮走!”
芦花鸡不得不干。三王队长监督她清扫的时候,奇怪地问道:“粉色的是什么?”
“蒋月莲拉出来的烂肉!”
“拉了多久了?”
“有多半个月了吧!”
三王队长脸白了,什么病拉烂肉?她冲进号子,伸手探了探酱鸡的鼻息,经验告诉她:这个女囚差不多了。一手把芦花鸡推进号子,一手锁上门,她冲向另一扇门:
“老方!老方!”
酱鸡抬上小平车送往医院的时候,方队长问游大夫:“给她打针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打?”
“子宫脱垂不用打青霉素!”
“都拉烂肉了还不打针?你不知憋着什么屁!成天叫没药,要来了又不用!”
游大夫心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说又觉得自己冤得慌,忍着气说:“方队长,您跟着上医院行吗?半夜三更的,只怕医院不收!”
这个主意真出对了。医院的值班大夫翻了翻酱鸡的眼皮,果然说道:“死的送来干吗?拉回去!”
“刚才还有气呢!你没抢救就说死了?死了也是你给耽误的!”方队长不听那套。
值班大夫见是女劳教队的中队长,不好惹,咕咕哝哝收下了。
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方队长叹了口气:“姓蒋的怕捱不到天亮,真的得上一趟局里要药了。”
鸡窝 十五(1)
九斤黄撅着嘴,机械地随着前面的女囚迈步。她不是怀念酱鸡,这位姐们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吸引她的地方。走了更好,给大伙儿腾地儿,炕上宽绰一些。让她烦恼的是柴鸡。这个两片大红脸蛋的柴火妞在她的奉承下涨了行市,天天要这要那,不给?不给就滚一边去,不跟你亲热!九斤黄的家底不厚,交了这位相好,几乎把她吸干了。昨天柴鸡提出:要两个窝头。她没同意,大红脸蛋就挂搭下来,比驴脸还长,到现在都不理她。她忿忿地想:什么了不起!干柴禾一个,没一点绵软的地方,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是她离不开这块“骨头”,像吸毒一样上了瘾。
进了葡萄园,女囚的队伍骚动起来:又来新囚了,只来了一个,特年轻,长得真不赖。九斤黄抬头一看:果然!五短身材的方队长背着绿挎包正跟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人谈话。那人剪着齐耳的掸子头,这种发式又叫“五号头”,自从《女篮五号》上映后,许多赶时髦的妇女都把自己的脑袋修理成女篮五号式的鸡毛掸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一条绿军裤。女劳教队的囚,五行八作,什么人物都有,二组就有个海军文工团的歌手小偷,到现在还是一身灰军服。这一个大概也是个文工团员吧,瞧她挺恭顺地弓着腰,方队长说一句,她应一个“是”。回过头来一照面,九斤黄暗暗喝了声彩:真叫帅!两道剑眉,直鼻小嘴,俏丽的嘴角弯弯向上,带三分笑意,不开口说话可冒充六十年代最出名的一个电影小生。九斤黄情绪立刻转好:哼!姓柴的你要再跟姑奶奶掉猴就涮了你,没你不蒸槽子糕了?鸡蛋有的是!
各组进了葡萄垅后,新来的人跟着鸡窝组走。九斤黄更来劲了:这主儿也是个“鸡”,同行!肚里立刻琢磨怎么勾搭。看来是个机灵的,挺会巴结组长,上来就和烧鸡合作,寻找晚熟的葡萄,絮絮叨叨不知问些什么。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从心里直冲脑门,九斤黄一步跳过去,双手搂住女“小生”的后腰,嗲声嗲气地说:“盘儿够亮的,谁见了都得猛扑热奔——”
烧鸡忙喊:“黄春花,别胡来,这是新来的——”话没说完,那人弯腰一个背翻,九斤黄已经平平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空葡萄筐里。那张俏脸凑了过去,五官怒得全挪了位,一手揪住九斤黄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啪啪两下,九斤黄的鼻子登时流出热热的液体。
“新来的怎么着?这么霸道?爷们儿摸得咱摸不得?”九斤黄一抹鼻子,抹了一手鼻血,便急了,丢了怜香惜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来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来。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没她来顶着,这回咱就没法进城领药。
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来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脊梁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没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没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没上市局。要不咱俩都会打上红×,老战友都给拉下马,找谁去想办法要药呢?她心惊肉跳楼上楼下乱转,后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游大夫。一个造反派头头第一次在大门口见到她俩没注意过去了,等到从三楼下来,又见到她俩在楼道里探头探脑,就起了疑心:这两个什么路数?瞧那矮个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是个农村里上访的婆子?门卫怎么放她们进来?板着脸喝道:“呔!干什么的?”
“慈渡劳改农场的!”方队长见是个理着寸头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以为是个办事员,没放在眼里,坦然回答。
“劳改农场的?进来干吗?出去!”对方显然误会了。
“这是我们方中队长!”游大夫见事不妙,赶紧把方队长的身份抬出来。
“中队长?怎么不穿制服?”
方队长只得解释:身材特别,大中小号哪一种穿了都不合适,场长特准穿便服……
“你们场长是个走资派,早该打倒了!”寸头冷笑了两声。
“说得是!这次就因为他官僚我才进城的!”方队长说着又生气了。
鸡窝 十五(2)
“哦!你的立场挺坚定!”寸头高兴了,“嗳!听你的口音是冀中的?”
“是啊!阜平××峪的!”
“啊!是老乡,贫下中农?”
“贫农!”
寸头一听,这是个依靠对象,帮她一把可以扩大自己这一派在慈渡的势力,打击保皇的场长,便让她们进办公室:“来!来!说说为什么事!”
他的办公室门口赫然挂着“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方队长才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庙门”。寸头弄清楚她的来意大不以为然:“你一个响当当的贫农,为那帮野妓劳神,站到哪个立场上去了?现在经费困难,咱们造反都不够,让那些人渣子自生自灭得了!”
“那可是传染病啊!不治好传染革命群众咋办?”
寸头沉吟,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慈渡劳改农场是局里一大地盘,迟早要夺过来,没准自己也得上那儿去“视察”,真的传上梅毒倒是个麻烦!犹疑了会儿,拿起笔来,开了个条,说:“上局医院去领吧,就说是我批的!”
局医院药房里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看了看条子随手扔出来:“他批的不管用!”
“谁批的管用呢?”方队长问。
没人答理她。
两人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又等了一天,才见到寸头。寸头一听笑了:“你别去找那家伙,他是我们的对立面,你要去找药房的×××!”
这位×××足足让方队长她俩找了三天。最后,药房里一个老工人告诉她们:“上各大医院串连点火去了!”
游大夫的意见:在药房门口等着,×××早晚得回来。方队长不同意:“要是串连半年三个月,咱可等不起!”
她俩全城东南西北各医院一通儿跑,方队长的解放鞋底都磨穿了,还是没有。第三天,来到北城一个有名的大医院,走进闹闹嚷嚷的候诊大厅,游大夫忽然向远处招手叫道:“你也来了?”
方队长以为她找到了×××,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这人?抬头望去,却是慈渡劳改农场马号的“吕布”,忍不住喊道:“你的假早超了吧?”
“吕布”见了这两个人,第一个动作是拔腿想溜,但是她俩边叫边挤,紧跟过来,他不得不迎上去,赔着笑脸说:“家里有病人,我已经去信续假了。”接着以攻为守:“你们也来看病?”
“找人来了!”游大夫最爱听京戏,是“吕布”的崇拜者,快嘴快舌把此行的目的倒了个底儿掉。方队长正嫌她多嘴,不料“吕布”说了个重要消息:“公安医院造反派在这里串连呢!大夫都不看病了!”
“是吗!”方队长一听大喜,顾不上查问这个逾假不归的“二劳改”,拉着游大夫往医院礼堂挤进去。
×××正拿着铜头皮带批斗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见方队长掏出寸头的亲笔批条,啪地双脚一并立正敬礼,说道:“马上去!”回头把皮带递给另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头儿下令叫我办点事,一会儿就来,你先主持!”
×××真够意思,居然让她俩进药房随便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没见青霉素。方队长泄气了,心想,费那么大劲也没药,难道这帮野妓真该死?
“这个也行!”游大夫爬上爬下,仔细辨认每个药盒上的名称,发现了“次水杨酸铋”和“砷剂”:“还有多少?”
“你都拿走吧!”×××十分慷慨大方,反正不是他家的。
她俩背着鼓鼓囊囊的药包回到慈渡劳改农场,兴奋得满脸发光。方队长到家后,絮絮叨叨向老伴夸耀战绩,王政委却沉着脸说:“别得意了!那个寸头我认识,是财务处的出纳,听说经手的现款和账面不对,差点判刑。老局长宽容,给他个自新的机会,背着处分在大楼里当勤务员。这会子怎么进了局办了?眼下局里分成好几派,跷跷板似的你上我下,不定啥时候,他这一派就下来,你跟他瞎连连干啥?他的对立面肯定把你当成他那派的人!”
方队长听了这套曲里拐弯的“萝萝杠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嘴上还挺硬气:“管他呢!拿到药是真格的!局里跟农场离得那么远,哪儿会斗到咱头上?”
“吕布”支走了游大夫和方队长,立刻溜出医院大门。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了,并没有写信续假,知道等着他的准是受处分蹲禁闭,但他实在顾不上考虑这些,更重要的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
回到城里,他发现六十年代中叶的世界和五十年代相比,转了一百八十度。当年的反右斗争的领导灰溜溜地成了批斗对象,他的老同学沾了光已经不拿听诊器和手术刀,换了扫帚畚箕去打扫厕所了。老同学来自国民党起义部队,是个军医,反右的时候,差一点也变成右派。皆因医道高超,治愈患者无数,其中不乏领导阶层和他们的家属。出于实用主义观点,一位领导的笔尖轻轻一动,老同学才得以躲过1957年大劫。但命中注定倒霉,躲也躲不过,一到1966年,动笔尖的“保护伞”一倒,“伞”下的一切全都遭殃。老同学马上成了漏网右派,从外科主任变成清洁工。“吕布”在厕所里刚提了一句“孩子住院”,那一位便连连摆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帮不上!”
住院不行,上家来看看成不成呢?到底是条人命。看在多年老交情的份儿上,对方勉强答应了。晚上九点钟以后,当年的外科主任做贼一般,脱去蓝工作服,悄悄来到烧鸡的家。
鸡窝 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