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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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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窝 十七(3)   
  这天早起,谢萝的肚子出了毛病,不到一小时,就往茅房跑了好几次。皮队长火了:“又泡汤!懒驴上磨屎尿多!” 
  “报告队长,这是六一年留的根,得了菌痢,没有药……” 
  “别污蔑政府!没药你还活着!” 
  “真的没药,那年拉痢的太多,先头的还给药,后来的都喝游大夫的偏方:大蒜泡二锅头。当时凑合不拉了,这几年一不对付就犯。”谢萝本来还想告诉皮队长:那一年痢疾大流行,死了不少囚,自己算命大,活下来了。可是见皮队长沉着脸,对痢疾不感兴趣,赶紧煞车不说了。 
  “少说废话!快去快回!”皮队长果然不爱听。 
  谢萝早憋不住了,奔向茅房痛泻一通,蹲得太久,站起来出了秫秸圈的茅房,头晕眼花认不出东南西北。好不容易两眼从一团漆黑中冒出点点金星呈现出亮光,看见脱粒机旁演出一幕,吓得她以为看岔了,揉揉眼睛,没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 
  穿着拖一片挂一片的黑囚衣,脑袋上包着块破包袱皮的澳洲黑,正掰开稻捆俯身压向飞转的铁滚,打净残余的稻粒。忽然地下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只一扯—— 
  机上的澳洲黑失去平衡,顿时整个身子趴向铁滚,轰轰的声音忽地变成“轧——轧——轧——”。皮队长从脱粒机的另一头飞跑过来,女囚们纷纷扔下手里的稻子奔向脱粒机。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尖叫盖过了机器发出的怪声,喊的是三个字: 
  “快关机——” 
  谢萝以为青天白日恶鬼出现,又使劲揉了揉双眼,戴上眼镜,恍惚之间看到地下站起一个矮个子,好像是鸡窝组的一员,还没等她细认,矮子迅速加入忙乱的一群,一晃不见了。 
  电闸一拉,铁滚的转速明显放慢,终于停下了。趴在滚子上的澳洲黑已经晕了过去,但是这个女囚够机灵的,跌倒的时候没忘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脸蛋,卷进脱粒机的只是—只左手和一捆稻子。滚子上的铁齿牢牢地咬住“俘虏”不松口,皮队长和众女囚手脚无措站在周围。直到机修工赶来,旋开螺丝,卸下铁滚,才把那团粉碎的稻子和稀烂的骨肉拉了出来,半个铁滚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鸡窝 十八(1)   
  澳洲黑活着从场部医院回女劳教队,只是左边袖子齐肘打了个结。少了一只手,她什么农活都干不成,每天帮助小郎扫完院子,便坐在号子门前看《老三篇》。灰黑的影子衬出血红的书本封面,成了女劳教队院子里醒目的点缀。 
  谢萝每次经过鸡窝组门口,见到这个“点缀”,心里都紧抽一下。这几天她每时每刻都在捉摸那只“鬼手”,按体形特征排队分类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她仍在犹疑,真的看清楚了吗?多年的囚粮留给她的是极度的贫血,蹲下再站起来,眼前便一片漆黑。没有当场抓住那只手,没有真凭实据,对方很可以反咬一口,皮队长对澳洲黑和她的印象都不好。这位公安人员不像方队长能一碗水端平了考虑问题,也许因为年轻,火气大,报复心特强,跟这种人打交道弄得不好会惹火烧身。直到现在,谢萝还在脱粒机上干活,没希望换下来。澳洲黑的前车之鉴让她时刻分出一只眼来注意身后,谁知道什么时候“鬼”来抓我的脚! 
  澳洲黑漠然坐着,深陷的眼眶里两只无神的大眼直瞪着前方。中午,她告诉谢萝:听小郎说,解教后送她上老残队。谢萝抖了一下,作为积年老囚,知道那儿不是个好地方,粮食定量比病号还少。老残队的号子旁边就是坟地。但是澳洲黑异常的平静,对谢萝的介绍一点也不惊讶。失去左臂好像熄灭了她体内的那支生命之烛,她的阴沉冷淡使谢萝嗅到了死的气息。 
  “老残队看管得不严……”谢萝想点燃她心里的希望。 
  “不走了!无路可走——” 
  “王子——” 
  大眼睛转过来死死盯住谢萝的脸,两秒种后确定不是讥讽,才幽幽地回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知道男人的爱是靠眼睛来维持的吗?” 
  谢萝一个字吐不出。是的!地球上没有缺胳膊的王后,即使是个黑国王,也要求一个囫囵的王后。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黑王子的话有几分可信?难保不是个人口贩子,玩够了把她卖掉。谢萝不想说这些话添她的恶心,摸摸那个空了半截的袖子正想告辞,后腰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别挡路!”一个尖细的声音嚷道。 
  回头一看:是芦花鸡。谢萝慌忙躲开,让那个矮子急急奔向队部。 
  澳洲黑断臂以后,芦花鸡终于当上了组长。既是个“长”,就得有“长”的样,鸡窝组每个成员都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一分钟有人放个屁,下一分钟队部就知道了。年轻的皮队长在识人上欠点火候,对芦花鸡这一特长非常赏识,认为她靠拢政府,更鼓励了她的积极性。芦花鸡把众“鸡”一个个捉摸过来,觉得烧鸡的病透着古怪:不发烧,不流脓血,成天躺着,水米不进,但能自己上厕所,还洗涮得干干净净。这叫什么病症?今天她在一边冷眼睃着老母鸡哄小孩似的劝烧鸡喝粥,甚至用勺子往嘴里喂,那勺粥又顺着嘴角流出来。老母鸡埋怨:“你倒是往下咽呀!” 
  绝食!芦花鸡的脑海里突然掠过这两个字,立刻跳起来往外跑。这是一大发现,汇报给皮队长准能得到表扬。她顾不上注意谢萝和澳洲黑嘀咕什么,冲到大门口就要上队部。小郎正吃午饭,叫她等一会儿,她说:不能等,出人命了!吓得小郎端着饭碗开了大门。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听了汇报都只吃了半截饭就赶到鸡窝组,几分钟后,游大夫也来了。一看:烧鸡不过是消瘦些。不像芦花鸡说的马上要断气。皮队长说:“不肯张嘴!往鼻孔里灌!”说完回队部继续吃那半顿饭。游大夫冷笑两声,斜眼瞪了芦花鸡一眼,也跟着走了。 
  等到游大夫吃完饭拿上橡皮管吊瓶等器械,走进女劳教队大院,女囚们已经排好队准备出工。她连忙请求皮队长留下谢萝当帮手:插鼻饲管一个人可完不成。 
  大队女囚拖拖拉拉出了院门,小郎咔嗒一声上了锁,带着她俩向鸡窝组走去。 
  澳洲黑仍像尊石像,两眼发直,端坐在号子门口。游大夫捏捏她的左臂,疼得她咧了咧嘴。 
  “还疼吗?来!我看看!”游大夫打开绷带,断臂创口肿得发亮,一圈红肿的肉中间戳出一块白骨,“嗳,你得天天换药!发炎了!” 
  “我要看大门,没人陪她去医务室,你每天来一趟得了!”小郎说,“马号的伤员都好利索了,你还忙个啥?” 
  “怎么不忙?马号的老吕压根走不了道,得我上门去治。这一个只伤了胳臂,两条腿还能走——” 
  “老吕不是死了吗?咋又活了?” 
  “谁说他死了?打断了腰骨就够受的!”游大夫摇头感叹,“这年头进城干什么,不是找死?亏得遇上的革命群众讲理,说是‘逃犯’该进公安局,这才回到慈渡……” 
  游大夫手快,说话间就替澳洲黑清洗包扎完毕,抬腿进了号子,一边走,一边招呼小郎:“你也来搭把手,这主儿绝食,肯定不听话!” 
  小铺收拾得干净清爽,黄色的提花枕巾上那张青黄的脸像秋天的黄叶,双眼紧闭,纹丝不动,看上去似乎没有呼吸了。小郎一把拉住游大夫:“死了!” 
  “还有气呢!”游大夫伸手探了探烧鸡的鼻孔,瞪了小郎一眼,嗔她大惊小怪。 
  一行人竖起输液的铁架子,挂上葡萄糖水瓶。游大夫拿起细细的橡皮管,对谢萝和小郎说:“你们俩一个按头,一个按手,别让她动!”   
  鸡窝 十八(2)   
  橡皮管凑近鼻子,正要往里插,响起一个细如游丝的声音:“不用——不用费事——我,我——自己吃——” 
  这下子别说小郎,连游大夫和谢萝都大吃一惊,橡皮管掉到地下,流出一股药水。游大夫很生气:“开什么外国玩笑,耍人呀!” 
  “姓芦的就是谎报军情!”小郎也生气了。 
  当天晚上,芦花鸡被叫到队部。女囚们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皮队长高亢的声音:“你弄虚作假,捏造事实,太不老实了!把政府干部当成什么?老实坦白,什么思想动机……” 
  芦花鸡灰溜溜地回到号子。 
  女囚们私下议论:“该!这个事儿妈得了报应,不敢再上队部胡说了吧?”老母鸡却说:“狗改不了吃屎,瞧着,三天以后,她还会往队部跑!” 
  真叫老母鸡说中了。第二天晚点名后,芦花鸡跑到大门口:“快让我上队部——” 
  “又出人命啦?”小郎慢悠悠地问。 
  “这回是真的!”芦花鸡满脸煞白,雀斑全凸了出来。 
  “真的?回去等着——” 
  芦花鸡不回去,一定要见皮队长。小郎再不上当,把瘦小的芦花鸡拨了一百八十度,使劲搡了一把。姓芦的趔趄几步,差点跌倒,可还是梗着脖子不走。 
  “听见没有?等我锁上各组的号子再带你去!”小郎气得又搡她一下。 
  两人像沾上北京知名的土特产牛皮糖,正在拉拉扯扯叽哩咕噜之际,鸡窝组的号子里飞出三只“鸡”——九斤黄、柴鸡和老母鸡,一个个扑拉着胳臂大叫: 
  “快请游大夫——” 
  “吐血啦——” 
  “了不得啦——” 
  各组号子的门全开了,女囚们被叫声吸引到院子里,有的不顾违反“不许串号”的规矩拥到鸡窝组去看热闹。更多更响的惊呼波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了?”铁丝网外露出皮队长的俏脸。 
  “三组又死人了!”小郎手忙脚乱开了大门。 
  “真的死了?你去看了吗?” 
  “还没有。” 
  “嘿——”皮队长慢条斯理地往院里走,心想这帮女囚唯恐天下不乱,在她们嘴里芝麻都能变成西瓜,边走边喊:“回去!都回去!串号!要关禁闭吗?”戴着铁戒指的手不停地挥动,女囚们纷纷缩回自己的号子。 
  皮队长的脑袋刚伸进三组的门,火速又转了过来,锐声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郎:“叫游大夫——” 
  烧鸡饿了一个多星期,已到弥留阶段。她觉得心中半明半暗,身子虚飘飘地仿佛悬浮在空气里。绝食到第五天,她就不用上厕所大小便,那种铁片绞刮肠胃的“酷刑”感也消失了,像一只彻底倒空的玻璃瓶,空灵剔透,只等着最后一刻到来,便能上那个世界跟心上人永远在一起了。闭着的眼帘里出现了“吕布”,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英俊,崭新的淡黄卡其布长裤裹着两条修长的腿,矫健地向她迈进。她伸出双手飘飘悠悠迎上去,一步一步,快了,快了……就在两双手即将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最最熟悉的字钻进她的耳鼓:“老吕!”老吕?“吕布”?她一惊,从虚无飘渺中一跤跌回小铺上。努力凝聚剩余的精力,断断续续听到游大夫的话。“吕布”没有死!还活着!他活着我怎么能死?!这个消息大大震动了垂死的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锢生之念的牢笼,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活!要活!活下去!一个淡黄的影子在面前晃动:吃——吃——吃——吃饭!就能活,就能得到后半生的幸福!没有一丝血色的发青的唇吐出了要吃要喝的愿望。 
  烧鸡的还阳,乐坏了老母鸡和柴鸡,马上向伙房提出:换饭!那稀汤寡水的病号饭越吃越病,去它娘的!换窝头!打饭的时候,老母鸡跟发饭的老头干了一架,“应该补上一星期的窝头,一天四个,四七二十八,凭什么让你们多吃多占?你们不也是二劳改吗?”老头不是省油灯,哪儿把老母鸡放在眼里?补窝头?这辈子没听说过,等下辈子你当了劳改农场的头儿去补吧!每顿的窝头都是有数的,我上哪儿给你变去!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动手开打。小郎镇压不住,又见各组打完饭后,大笸箩里还剩下十来个窝头,便插言道:既然病号能吃饭了,补两个窝头吧,你们伙房才两个人吃不了这么些。老母鸡不干,老头更不干,小郎准备去叫皮队长来,两边才收兵。这顿早饭老母鸡端来了三个窝头一碗粥一块咸菜,烧鸡强咽下一个窝头一碗粥,剩下的归了两个“有功之臣”。中午,柴鸡跟着老母鸡上阵,一起对付伙房老头,又多争了一份午饭。烧鸡看着四个窝头两大碗菜汤,没有一点食欲,只觉得胃里丝丝拉疼,但是活下去的意念迫使她啃了一个半窝头,加上几口菜汤。晚饭,她又咽下了窝头、粥…… 
  十来天没有运转的胃壁已经薄得像纸,粗粝的窝头咸菜冲进去根本经受不起。晚饭后烧鸡疼得在小铺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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