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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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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来人命令。 
  他起不来,屁股上挨了一脚,震动了腰伤,他大声呻吟叫痛。 
  “别装死,刚才还那么厉害,这会儿又不能动了?起来!”又踢了他一脚。 
  任凭来人怎么踢怎么拽,他都起不来,不能自己走道了。造反派直挠头:头儿要审讯,又不能在瘟臭的厕所里过堂!扭头跑回去叫了个帮手,两人嘟嘟囔囔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摔摔打打地抬他出去。即使坐这不要钱的“担架”他也受不了,疼得他浑身冒汗。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抬他的人砰地把他扔在地下,赶紧出去洗掉手上粘的尿液。 
  这一扔,他又差点疼晕过去。有人踢了他一脚,他才醒来,在满眼乱飞的金星散去后,他看到一片灰白的天花板。灰白的旁边出现一堆绿色,是两条裤腿。一个戴着绿帽的脑袋俯视着他:“你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 
  审问得很细,在问清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后,又查问了他的历史,为什么会进慈渡劳改农场。 
  “你原来是个双料货,右派加历史反革命,应该对你进行专政!” 
  “我已经释放了,这次是请假进城的,我有证明……” 
  “你上姓笪的那个破鞋家里去干什么?”审讯者最关心这一点。笪修仪与他们对立那派的头头乱搞男女关系被丈夫捉了奸,这才促成他们夺权胜利,他们当然担心那一派东山再起,对笪修仪家里的动静也就十分关心。 
  “我跟她丈夫是好朋友。” 
  “胡说!你别拉扯上革命群众,他早就反戈一击跟笪修仪划清界限了,会跟你这个反革命是好朋友?” 
  “小老板变成革命群众了?”这简直成了天外奇闻,“吕布”忍不住冷笑一声。 
  “谁是小老板?他怎么是小老板?”审讯者惊异了,他刚到这个单位不久,了解的情况不多。 
  “吕布”也惊讶对方的无知,他没必要包庇小老板:“既然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便详细介绍了小老板的家史:西北有名的大财主,祖上就开了无数银号钱庄,到他这一辈又贩卖烟土。解放初期他家还开铺子做买卖。说他是个“开明资本家”还有点谱,说他是“革命群众”太搭不上边了。 
  最最厉害的是亲朋好友的揭发,审讯者听“吕布”说得有鼻子有眼,合情合理,连卖烟土到哪儿去打通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不信:“这家伙连开明资本家也不能算!贩卖大烟算哪门子开明?” 
  阶级敌人混进革命组织可不是件小事,要是被对立面知道,本派还能站住脚?造反派们先不忙收拾逮来的反革命分子,速速派人四出调查取证,肃清革命组织内部要紧。小老板做梦也想不到,害人不着害自己,搬起石头打的是自己的脚,巴巴儿地送一个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底儿掉的知情人去揭发自己。 
  第二天半夜,厕所门开了,又推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跌在流满屎尿的地下。“吕布”从呻吟的声音认出是小老板。 
  小老板挨了顿狠打,不过没打断腰,还能动,哼哼了一会儿,坐起来伸手乱摸,想了解自己来到个什么所在。一把摸到“吕布”的腰,疼得“吕布”大叫一声,小老板吓了一跳,立刻听出对方是谁:“啊!老弟,你也在这儿?” 
  “是你?老兄,你怎么也来了?”“吕布”假惺惺地应道。 
  “咳!时运不济……哎唷,哎唷!”小老板不知打坏了哪里,又疼得直叫唤。 
  这一对“兄弟”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嘴里全不挑明,姓贾的遇见姓贾的,支的都是假招子。两人互相问候伤在哪儿,疼得怎么样,要被不知内情的外人听见,准以为他俩是亲兄弟,起码也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哦!你的腰打断了?不能动了?”小老板嘴里连连啧啧作响,表示同情,心里十分解气,说完便窸窸窣窣不知干些什么。 
  “吕布”马上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这位心狠手辣的“兄弟”。窸窣声停了以后,他发觉小老板悄悄爬到他身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里套上个什么东西,越勒越紧,他顿时透不过气来。“吕布”到底年轻时练过功,下半截瘫了,两只手还是比小老板有劲。在这生死关头,他一只手拽住脖子上的绳套,另一只手在黑暗中乱打。打中了,打中了,小老板疼得大声呻吟,松了手,“吕布”喘过气来,大叫救命。 
  厕所里突然那么热闹,造反派以为犯人要逃跑,提着大棒子赶来。开了灯,发现两个人在拚命,照着他俩没头没脑地抡开棒子。打的都是压在上面的小老板,他哼哼一声,慢慢放了手,滚到一边去。这时,“吕布”看清,勒在脖子上的是一副黑鞋带,忙解下来举着:“他要勒死我!” 
  “喝!想灭口啊?”造反派踢了小老板一脚,“起来!走!” 
  小老板赖在地下不动弹,又挨了一脚,还是不动。 
  “打晕了,泼冷水!” 
  两桶水一泼,还是没动静。泼水的人弯下腰细看,小老板额头正中裂开一道大缝,已经断气了。   
  鸡窝 二十一(3)   
  “吕布”捡回一条命,他悟出一条真理:害你的总是你身边亲近的人,救你的往往跟你素不相识!立场坚定的造反派误打误撞救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并不是行善,两天以后,“吕布”作为“逃犯”被送往公安局。这一来又等于救了“吕布”。本来在又阴又湿的厕所里,“吕布”的伤很快恶化,有可能全身瘫痪。到了公安局,查明不是“逃犯”,便给他治疗。回到慈渡劳改农场人地两熟,自然比在局里更强。他慢慢恢复过来,能够下地了,但是他站不起来,永远只能“矮半截”了。 
  马号组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来了:“老吕,进屋去吃还是在这儿?” 
  “就在这儿吧。”他还不死心,想找个女工问问烧鸡的下落。 
  截瘫的“吕布”不能坐起,如果啃干粮还能一手撑着上半身,一手拿着啃;面对着一碗滚烫的汤,一只手端不了,两只手又没法端,只得把碗放在地下,趴到碗前一口一口地舐。马号组长看不过眼,过来端起碗试试温凉说道:“得了,我喂你喝!”一边一勺勺喂他,一边又说:“你不如申请回家,让家里人伺候。到老残队,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家里也没人啦!”“吕布”咽下一口汤恹恹地说,“帮我个忙,行吗?” 
  “行啊!” 
  “打听打听有个叫笪修仪的女工怎么没解教?” 
  “打听你的老相好吗?对了!找到她来照顾你!我这就去!”马号组长挺热情,看见从食堂那边远远走来两个女工,赶紧把碗放下,起身迎上去。 
  来的是九斤黄和柴鸡,她俩在食堂里到处搭讪说笑,一直耗到食堂关门才出来,两人边走边商量怎么对付那些男工,猛抬头见马号的倔老头拦住去路:“干什么?” 
  “吕布”认出两个女工正是刚才说他“矮半截”的一胖一瘦,想叫住马号组长别去碰钉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两下里挥舞双手,胖子瘦子的眉毛眼睛嘴唇牙齿一阵乱动,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笪修仪?就是烧鸡!死了!早就躺在地里听蛐蚰叫去了!” 
  “吕布”的脑袋里喀嚓一声,全部希望都变成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马号组长问清了烧鸡得病死亡的过程,慢慢走回来,心里盘算怎么说得和缓一些。但是见到“吕布”表现得很镇静,没有大哭大闹,也就放心了,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全部转达给他,端起碗来打算继续喂汤。“吕布”摇摇头,推开勺子,扶着小板凳往屋里爬,说是想躺一会儿。 
  半夜,马号组长像往日一样起来给马儿添料。刚坐起来披上棉袄便觉得脊梁发凉好像有一双眼睛瞪着他。睁大眼睛四周巡视,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他以为是哪一位伙伴睡不着,轻声说:“躺下睡吧,小心着凉!”对方也不理他。等到他穿上鞋,轻轻点上马灯,才发现坐着的是“吕布”。 
  “咦!你能坐起来啦?”马号组长挺高兴,以前“吕布”好好儿的时候,半夜添料都不用他这个组长亲自上阵,他实在盼望这位好帮手恢复健康。能够坐起来说明腰伤好—点了,只要能拄拐下地,咱就申请把“吕布”留下,别送老残队。拄着拐不耽误喂料,卷毛芦花因为换了生人喂养不肯好好吃食,掉膘掉得厉害,都成骨头架子了。他举着马灯走过去,突然发觉“吕布”坐的姿势好怪:不是用臀部坐着,是用肩膀坐着,脖子伸得老长,脑袋歪在一边,头顶上方的一个木橛子拴着个黑绳套,吊油瓶似的吊着“吕布”。再低头细看,那个勒在脖子里的黑套是—— 
  一双黑鞋带。   
  鸡窝 二十二   
  送走了三位“同窗”,鸡窝组只剩下两个对头——芦花鸡和老母鸡。两人靠墙各占大炕的一侧,一东一西对峙着,中间空着一条楚河汉界,地下散乱着一摊砖头和稻草,是追剿刺猬的遗迹。按说号子里宽敞了,两人应该过得舒坦了。但是这两个同类却谁也睡不着,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互相用猜疑的眼睛窥测对方,必得另一个闭上眼,这一个才敢闭眼,闭了眼也不敢真睡,张开一条小缝儿偷偷地看:不敢大意了,要是半夜里她悄悄摸过来掐我的脖子怎么办?饭碗杯筷都锁在箱里:万一浇上毒药怎么办?即使不是毒药是屎尿也够恶心的!上厕所得两个相跟着一齐行动,谁也不放心让另外一个独自呆在号子里。芦花鸡和老母鸡熬鹰似的对熬了几天几夜,眼熬红了,头熬晕了,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两人心里暗暗叫苦,盼着快来新囚,这种日子真没法过!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雪,细如冰屑,像无数小针似的刺人脸,飘到地上又立刻融化,拌和着泥土黄酱一般。“酱”里混着化不尽的冰针,扎得赤脚下稻田灌冬水的女囚们像在受刑。 
  突、突、突……大路上响起马达声,站在冰水中的女囚个个停下铁锹抬起头来。远远驶来一辆卡车,灰绿的帆布篷遮盖着车厢,不知运的什么货。 
  中午,大伙进了铁丝网大门,看见了卡车运的“货”。她们都瑟瑟缩缩站在院子里,泥泞的地下横七竖八堆放着行李卷和包裹箱子。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旧囚到日子解教释放,新囚马上来了。人类社会中,罪人如烧不尽的野草,一茬儿一茬儿不断孳生,监狱永远不会空的。 
  皮队长和三王队长忙着点名分号,对着名册上的相片验明真身。 
  “呔!拿掉头巾!”三王队长喝道。 
  那一个头上顶着一块极普通的紫色花格头巾,蒙得特别严实,只露出半个小巧白嫩的耳垂。听到呼喝,耳垂变得通红,羞羞缩缩地取下头巾,露出一个古怪的脑袋,半边竖着长短不齐的卷发,半边像刚犁过的地似的滋着一撮撮没剪尽的乱毛。三王队长对着相片上那个妖艳的模样认了好一会儿才对上号。 
  另一个“货”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她上身穿一件破球衣,下身是一条不知该叫做什么的东西。两条裤腿从下往上豁开,只在裤裆处连了一点儿,朔风吹得这两片玩意儿一个劲儿忽闪,极像小孩的屁帘儿。但是那张冻得发青的脸蛋却十分细腻。 
  “小郎,去向皮队长要仓库钥匙,给这个劳教分子拿套棉衣!”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大声说。 
  小郎瞧着皮队长的脸色没动弹,心说:中队长已经不姓方了。 
  “小皮,给她吧!生了病,又得浪费医务室的药!”方队长摸着自己的伤腿:药,来之不易啊! 
  这个主意没错,皮队长摸出钥匙扔给小郎。小郎转身往仓库跑去。 
  老母鸡和芦花鸡的眼睛脑袋十分活跃。她俩都见到了熟人。芦花鸡啄米似的对“头巾”和“屁帘”点头,心想:她们一定挨批斗了,真够呛!看来打得不轻!“头巾”剃了阴阳头,额头上有块伤,“屁帘”露出的光腿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机会得找她们聊聊外面的行情。出去再吃这碗饭恐怕得更秘密一些,不是熟客不能接。老母鸡向一对老实巴交的“货”不停地眨眼。这一老一少农村打扮,长得一般人儿,都是扁鼻子小豆眼。少的那个拖着两条大辫子,圆圆的屁股和高高的胸说明已不是姑娘;老的瘦小枯干,蟹壳脸上刻着横七竖八的皱纹,一个红润一个黧黑,可是眉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母鸡肚里思量:这母女俩到底一块儿进来了。上回见那闺女就是十四岁,现在过不去十六,已经像个娘儿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了。老婆子在闺女身上没少捞钱!老母鸡也跟芦花鸡打一样的主意,憋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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