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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松原放下队长的电话,急忙和舅舅生田教授通话,告诉他狼眼睛已弄到,铁路方面已接到命令,调一个单机送他到奉天。
“守口如瓶,眼球的真相一个字都不能露。”生田教授叮咛。他清楚自己主治的不是一般的患者,独立守备队司令的亲戚,职务不高,满铁的高层拿他当一个将军看。这与绵延千里铁路线的安全由守备部队保护有关,这种关系决定了此次手术不同寻常。活体人眼睛换成狼眼睛,又是自己和外甥私下做的事,一但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啊!
糊弄一只老虎,危险性大大地上升,一点儿风声都不可走漏。给林田数马用狼眼,这个秘密生田教授和小松原,要一辈子烂到肚子里。
“我明白,舅舅。”小松原说。
火车头上小松原越接近奉天,心里越慌。小的时候,他玩过撒谎的游戏,那是为增加游戏乐趣,最后无论是说破或被人识破,都是很有意思的事。眼下的游戏有些玩命的味道,严重一点说就是一场玩命的游戏。队长让去摘朴美玉的一只眼球,自己暗中放走了她,拿来一只狼眼珠冒充,队长要是知道真相,恐怕自己性命难保住。
“舅舅……”他为舅舅担忧,事实真相败露,舅舅就要受到牵连,他是有名的眼科专家,为了帮助自己而毁了前程,那样就真的对不起他。
呜——
火车驶入一个三级小站,通过未停。路过闸楼,铁路线上每个车站上都有闸楼,千篇一律的设置,千人一面积木似的小屋,值班员站在黄色闸楼前,摆动手里的旗帜,说着旗语。
小松原瞥眼闸楼,朴成先整日出现闸楼前,白天摆旗,黑夜摇灯,他的女儿朴美玉就坐在木凳上,双手托腮,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驶往的火车,看不够火车。她是那样无忧无虑,世界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美好啊!开满鲜花的视野里,飞进来的是只只蝴蝶,唱歌的蝴蝶,跳舞的蝴蝶。
朴美玉不会想到有一只黑手伸向她,要的就是她看鲜花和蝴蝶的眼睛。
逃离亮子里的火车上,朴美玉还在生父亲的气。她生气有个特点,就是紧闭嘴,那双大睁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明亮着。
“美玉,还生爸的气呀?”朴成先希望女儿别再生气下去。
“人家还没把花给日本兵呢!”朴美玉说。
“不是来不及了吗。”朴成先说。
“爸,我们为什么离开亮子里镇呀?”朴美玉心里塞满疑惑。
朴成先眼睛扫了一遍车厢,在中国土地上行驶的火车,中国人又极少数人才坐得起火车的年代,乘客大都是咿哩哇啦说话的日本人。他不方便说话,就说:“到你二姑家,爸详细对你说。”
“怎么也得把花给人家啊!”朴美玉说。
韩把头取下狼眼,催赶大青骡子急火地朝亮子里镇赶,在火车站的南闸楼找到了小松原,见他怀里抱着鲜花。
小松原到车站打听确定朴成先父女走了,他的心放下来。为朴美玉躲过一场灾难而欣慰。去南闸楼鬼使神差,没有任何目的就顺着铁轨走下去,抬头就见到了南闸楼。
“太君!”陌生面孔的值班员,同他打招呼。
小松原恢复了日本兵的傲慢,只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鼻子里有那么一点声音。
值班员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日本兵鼻子里一点点声音,也算瞧得起自己了。
小松原看见阴凉处盛开的野花,走过去。
韩把头赶到,见到小松原怀里抱着鲜花。
鲜艳的野花没在小松原的怀里绽开多久,他便乘上火车头。爱音格尔荒原野花香味还留在他的衣服上,他想起朴成先和朴美玉。
火车头又通过一个小站,穿铁路制服的值班员手拿着个圆形的东西,在站台上摇动,副司机看见了,他对小松原说:
“太君,我接一下调度令。”
小松原将副司机的座位让出。
火车头进站没停继续前行,站台上那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手举着圆形的东西,顺着火车头行进的方向跑,副司机探出身去,一手接住圆形的东西,拿进车里。
当时普遍采用这种传递的通讯形式,没有对讲机和无线通讯的年代,对火车司机的调度命令,只能用此方法发布。
副司机取出一纸公文,一项命令:火车在前方的开原停车两分钟,有人上车。
副司机将命令传达给正司机后,再将调度命令原文交给小松原,同时让座:“太君您坐,给你。”
小松原阅后,什么也没说。
调度为何发布这样一道命令,开原站停车和上来些什么人,他不清楚。
“一分钟也不准耽误!”小松原执行的是这样的命令。
火车头在开原站停下,一个浪人装束的日本人上车。
此人脸庞由横肉组成,谁也不搭理,也没和小松原说话。
“先生请坐。”副司机寻个地方让他坐。
开原站上车的人拒绝,而后站在一处,独自望着车外,给所有人一个背影。
火车头开走。
小松原发觉那人手里也提着和自己拿的一模一样的液氮罐子,猜想:他的罐里是什么?也是一只眼珠,假若是,就不是狼眼睛吧?
按照液氮罐装的是一只眼珠思路猜想下去,小松原疑问更多。他拿眼珠干什么?也去给一个人置换?
如果是这样的话,林田数马队长下达弄眼球就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黑龙会的人。
小松原通过装束确定开原站上车的人是黑龙会的人,他们表面是民间商会组织,实际是日本的特务机关。
“队长找黑龙会的人弄眼球?”小松原想。
32
花膀子队为中秋节搞的狼肉大宴,惹来杀身之祸,被惹恼的正是狼王蹓蹄公狼。
香洼山的白狼领地从独眼老狼离开后,改朝换代,新的狼王有它新的施政纲领,允许一些臣民自由恋爱,门当户对的数十对狼结成伉俪,生儿育女。
这标志着独眼老狼时代的一切旧东西被摈弃,崭新的制度也不是蹓蹄公狼才开始的,独眼老狼执政时期,许多事情它便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的容忍,或者说默许。比如偷情,蹓蹄公狼和一只小巧玲珑的母狼拍拖,发展到谈恋爱。
“你爹看见怎么办?”女友小巧玲珑狼大概这样问过。
蹓蹄公狼回答:“管它呢?我们爱我们的。”
“狼王不准许……”
“它怎么妻妾成群呢?”
蹓蹄公狼和女友亲密接触下去。
“儿子,你不能这样不守规矩。”王爹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王儿说。
“我是王,兴我这个,不允许你这个。”王爹说。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王儿说。
“反了不是?”王爹说。
“爹逼儿反,儿不得不反。”王儿毅然决然地说。“我要打败你,当王!”
王儿蹓蹄公狼不是说着玩的,它最终打败独眼老狼。
登上王位的蹓蹄公狼尽管推行新制度,特权思想没有改变,也妻妾成群,族群中的佳丽归它独有。随着地位的提升,小巧玲珑它已看不上了。
“你说你爱我到永远的啊!”小巧玲珑说。
“世界上还有永远的事吗?尤其是男一样女一样的事。”蹓蹄公狼要耍赖了。
“那当初……”小巧玲珑望着蹓蹄公狼。
“我们曾经爱过,还不够吗?”蹓蹄公狼说。
香洼山狼族里这段童话暂且翻过去,蹓蹄公狼仇恨满胸膛的事正在发生。
花膀子队炮头大块头带人在荒原上寻找着狼,准备用它们中秋节做下酒菜。五只外出的狼被他们捕杀,其中就有小巧玲珑,它怀着蹓蹄公狼的血脉。
蹓蹄公狼决定报复。
花膀子队宿营地野狼沟中秋节酒宴进行着,有人跳舞,有人边喝边跳,大部分人猛喝海灌。
平素这些杀杀砍砍的人,在节日的夜晚,他们已经理解中秋节的含意:团圆,人间的团圆日。
他们的家在哪里啊?亲人在哪儿呀?落草为寇,无家可归,即使有家也归不得,身在异国他乡,他们只能望着圆圆的月亮,思念久别的故乡。
苏尔东嘶哑的嗓子唱: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野狼沟里流水潺潺,月亮在水中行走。
苦参参的歌声水似的流过项点脚的心房,他的心里也苦参参的,涩涩的记忆浸渍着,一段旧事蹒跚走来。
母亲即要死了,她对中国丈夫说:“埋葬我的时候一定脚向着西北方向啊!”
“头枕川,脚登山,头南脚北。”丈夫说出中国丧葬习俗。
母亲对儿子项点脚说:“妈死了,把妈脚向着西北方埋葬。”
中国丈夫和这位肥胖的女人过了大半辈子,一个被窝里按两国不同方式操作多年,操作的成果是项点脚,成果不是完美无缺,是操作过程中某个细节粗心大意,粗制了一些。几十年里,大部分的操作不是为了成果,操作增加了彼此了解。
“洋老擓(老伴)为什么要脚向着西北方向?”中国丈夫始终没弄懂,到死也没懂。
项点脚后来明白,是回忆母亲的摇篮曲时明白的。
关东流传的摇篮曲——
狼来了,
虎来了,
黑瞎子背着鼓来了。
母亲却唱一首情歌,是苏尔东唱的红莓花儿开。或许,在她的家乡,小河边有人对她唱这首歌。
“母亲想回家!”项点脚想明白了,母亲要求把她脚向着西北方向埋葬,那是她的家乡啊!
想家——想回家,中秋夜想家夜!
与美好月色不和谐的是一群复仇者,在蹓蹄公狼的率领下,顺着沟壑向花膀子队移动。
篝火上烤着狼肉,肥嫩的狼肉散发着香味,对花膀子队的人是诱惑,对狼群来说,是仇恨!
躲在暗处的无数杀手,将要发起攻击……
蹓蹄公狼要为生命的尊严而战!
爱音格尔荒原上的生命,在野狼沟里喧闹,使一个恐怖名字的沟壑充满活力。
花膀子队喝酒跳舞,远离了枪支。
蹓蹄公狼匍匐着脊背雪山似地突然拱起,白色一道山脉,给群狼发出无声的命令:
冲!——
近百只狼旋风一样包围了花膀子队,他们惊骇,大水似地围住他们,举目望去,白亮亮一片,仇恨的狼眼如一颗颗出膛的子弹,射过来。
面对枪口、锋刃他们脸不变色心不跳,可是面对狼群,他们胆怯了。接下来的反抗,人只是垂死挣扎。
人狼之战进行到最后,项点脚总共带出去九个人。
本来伤痕累累的大块头已冲出重围,他在喘息的时候,始终盯着他的蹓蹄公狼猛然蹿出草丛,扑倒他一口咬断脖筋。
蹓蹄公狼曾目睹他割断小巧玲珑狼的喉管的。
项点脚看见一条浑身是血的狼叼着匣子枪,踉踉跄跄地跑向荒原深处,这只举止奇怪的狼正是蹓蹄公狼。
花膀子队多数队员葬身狼腹,元气大伤,剩下不到十人一时难成什么气候。
“我们去哪里呀?”
是啊,去哪里?项点脚犯起寻思。大当家的卢辛不在,主意还得他拿。第一个老巢不敢回,担心林田数马的守备队报复;野狼沟刚逃出来,狼群走没走远也不知道,再者狼口余生的这几个弟兄,谈狼色变也不能再回去。
“去一马树。”项点脚做出决定。
一马树,顾名思义,只能拴一匹马的一棵树,是一个朴素的地名。起名者正是项点脚。
雪里站(四只蹄生白毛)马驮项点脚涉过西辽河,展现面前的是一片亘古的洪荒,萋萋野草间狼狐奔突,鹞鹰捉兔……火毒的日头暴晒着光裸贫瘠土地上的生灵,能够遮蔽强烈日光照射只有柳条蒿子,对于他和坐骑来说,无法钻进浓荫之中。
项点脚那双短腿站在马镫上,身子陡然增高了许多,目光放远些,顺着滚动的草尖,终于见到一棵树,一棵孤树。
项点脚走近孤树,它是自豪生长在沙坨间的白榆,无数岁月的风剥雨蚀,皮肤龟裂,躯干不屈地向东北方向倾斜。他把雪里站拴在树上,躺在浓荫里,给这里起下了名副其实的名子:一马树。
“好地方啊!”卢辛也看中这个地方。
一马树孤远而苍凉,胡匪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是理想的藏身环境。
“狡兔三窟,我们也要有三个窑啊!”项点脚说。
一马树就成了花膀子队的第三窟,也是最偏远、隐蔽的巢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跑到这里躲藏。
项点脚带领惊魂未定的几个人,昼夜兼程赶到一马树。
“弟兄们,好好放仰(睡觉)吧!”项点脚说。
那几个被狼吓破胆的人,仍旧心有余悸,说:“这儿有没有狼啊?”
项点脚对一马树一带放心的,没有狼群出没,鳏寡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