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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喝声吸引了小野的目光。
白发老人扛着插着糖葫芦的草把,颤颤巍巍的一个山楂树在古老的街上移动,孙女挎着带梁的筐,里边也装着糖葫芦。
小野买了一串糖葫芦,跟着祖孙走吃了半条街,言说糖葫芦幺细,幺细糖葫芦!
“糖葫芦的都要了。”小野说。
孙女跟着小野走。
香洼山的雨没停,白发老人望向摔在地上的葫芦瓢,接着叙述:“当我知道小野要抠孙女的眼珠,我抽冷子打昏他……”
小松原清楚小野是干什么的,卖糖葫芦的老头打昏一个练武之人,听来不可思议!
“宪兵就抓我。”白发老人说。
宪兵一词在关东人的心里不啻是一把刀,人人见了发抖。小松原知道白发老人混淆了概念,那时不叫宪兵队而叫守备队,追捕他的是现在的宪兵队,过去的守备队。
“你是宪兵,来抓我?”白发老人说,他看出面前的宪兵不像来逮捕自己的,倒像有人追捕这个宪兵。
“你不要害怕,听我对你说……”小松原说。
雨中的叙述如雨丝一样悠长,浸入某种生命的躯体里,一种新的东西重新构成——同情。
白发老人结束恐惧,他说:“我去玻璃山。”
“如果她的尸骨在,请你把她埋了吧。”小松原说,说出他的愿望——埋葬玉米。
“玉米,玉米,多好听的名字啊!”雨中飘着一个苍老的声音。
白发老人走下山的日子天气很好,一把铁锨扛在肩上,他对小松原说:“明天你替我溜溜夹子。”
小松原点头。
白发老人走了几步,又停住,说:“打住狼回来叫我,你一个人可别弄,狼凶狠着呢。”
早上的太阳停泊在白发老人身上,闪着死亡光辉。小松原预感一个生命即要飞翔而去,没人留得住。这个早晨的预感十分准确,在第二天得到了应验。
小松原没去看狼夹子,顺着白发老人走过的路线去找他。逃上山时神经高度紧张,又慌不择路,没注意到自己走上的几乎是绝壁崖顶,白发老人隐藏几年不被人发现,是必然的了。
“和玉米要是到这里,自己说不准已经当上父亲。”小松原带着几分缺憾想。山上的夜晚,他的梦境月亮始终半圆。
前边没有路,落叶一年覆盖一年,厚厚的堆积着,脚下的草地海绵一样暄腾。小松原在想,白发老人一定是生了翅膀穿飞茂密的林子。他变成一只小鸟,在树的空隙间向前飞去。
一天前白发老人以飞的姿势下山,这一带他熟悉,虽然不经常来,也不至于迷路。树木间野葡萄藤缠绕,行走相当困难,人要能变成只松鼠就好了。
一串串成熟的紫色野葡萄,点缀着晚秋颜色加深的灌木丛,让人感觉世界沉甸甸的。白发老人心也踏实,这是一个食物丰富的季节,逃亡中最不为食物发愁。
倘若不是去埋葬一个叫玉米的女人,白发老人停下来,摘下野葡萄放入葫芦里封住口,半年后就是原汁原味的野葡萄酒了,他一年饮的酒,全是自己酿造的。
“回来采葡萄。”白发老人盘算着。
野葡萄,还是野葡萄,这里成了葡萄园,他像是走不出葡萄的包围。他不想碰那闪着成熟之光的野葡萄都不成,一串从两棵树间垂吊下来的野葡萄串,刮到他的脸颊,浓郁的香味极大地诱惑了他。白发老人稍微提了下脚,嘴就可以直接吃到葡萄。
山里的许多不善于使用手的动物,就这样享受山货吧?
白发老人的厚嘴唇被染成紫色,淡紫色的浆汁流出嘴角。
白发老人沉醉在野葡萄园里,一个动物在路边等待他许久了,它不动声色地躲藏在树枝间窥视,闯入它领地的人令它不舒服,待仔细观察吃野葡萄人后,面孔并不陌生,几年前他就追杀自己,一直在追杀。
白发老人没听到死神移近的脚步声,心里还在酿造他的葡萄酒,甚至于打算多酿些,这个冬天不是自己一个人过。逃跑的宪兵不准备回到狼群一样的宪兵队,小松原看上去是只不吃肉的狼,或者本来就不是只狼,真得换一种眼光看他。
白发老人嗅觉灵敏,他忽然闻到危险的味道,是熊身上的浓烈松树油脂味道。他握紧铁锨——唯一可与熊搏斗的武器。
熊走近没立刻攻击,出于怎样的目的难以揣测。它把自己的一只半残废的前爪展示给白发老人,标明一个恩怨故事的曾经发生。若干年前,舔食女孩子遭到板斧的惩罚,它没忘记这个仇。
仇恨像只蝙蝠纠缠着他和它,岁月缩短了生命的长度,如同一根蛛丝垂吊两块复仇的石头,坠断的情况随时随地发生。
愤怒的石头遇到了发怒的机会,恩怨今天即将了结。
形成石头需要千万年,石头形成的山更需要无数万年,一旦两山相撞只需瞬间,山体即可粉碎。
小松原见到的是两个苍老的物体毁灭前你死我活的搏斗迹象,都伤痕累累,两败俱亡。他不难理解发生悲惨事件的缘故,恩怨要么化解,要么清算,他们共同选择了后者。
毁掉别人生存,自己的生存也同时给毁掉。毁灭者置在野葡萄藤蔓下,无数颗野葡萄粒落下来,珍珠一样点缀着,死亡在此刻倒让人感觉是一种美好。
小松原分别埋葬两位老者,一个长眠坟里,一个睡在墓中。很多人认为坟墓是一回事。其实不然,“土之高者曰坟”,葬后不堆土植树者谓之墓。
给白发老人堆了坟,离他不远的地方深埋了熊,两个死者的不同待遇,看看小松原是怎么想的吧!
熊本属大山的儿子,生于斯,长于斯,死后灵魂和肉体同大山融为一体,没有留坟包的必要;人可能是草原的儿子,可能是大海的儿子,也可能是大山的儿子,不需要和什么融为一体。生命最后变成一粒沙,随风飘逝。
风终会把一个坟包刮成一粒沙,消失在浩瀚宇宙的永恒之中。
67
索菲娅在狩猎队的院子里坐到天亮,没一个野兽光临,安全度过夜晚。她一夜没合眼,大部分时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大门,任何一个伤害自己的野兽都要从门进来。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满天星斗,山间的夜晚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恐怖,树林没传来猛兽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如音乐之声,悠悠扬扬。
如果说索菲娅的心是一张纸被恐惧揉皱,现在渐渐地舒展开来。曾几何时他们坐在井沿旁,清凉的气流从深井里涌出,夹带着亲切的气味儿。
“蘑菇,草蘑的味道。”韩把头说。
“井里长苔藓,怎会长蘑菇?”索菲娅疑问。
韩把头没解释井里为什么会长出蘑菇,老井的结构决定必然在夏秋季节生长蘑菇的结果。
“我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啊?”韩把头手在山的形状物体上缓慢旅游,他坚信她怀的是个男孩。
“你的儿子,你说了算。”她心口不一地说。
来历复杂的孩子,起的名字倒相当的简单,根儿,韩根儿。关东人对根儿看得很重,有句关于根儿的话:“蛤蟆不长毛随根儿”,这就涉及到传宗接代的问题了,韩把头给儿子起了根儿的名字,显然是希望他的根儿生长繁衍下去。
索菲娅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根儿,应该扎根在哪里,为了一个计划,她要演戏下去。
根儿出生没一点韩把头的长相特征,他朝宽敞处想:长得像他妈。
“根儿,你在哪里啊?”索菲娅心里呼唤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声声呼唤。
井沿边儿空荡荡的,谈论根儿的人也不在身边,一切东西转眼间都被吹走,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自己像一只迁徙途中掉队的小鸟,茫然不知该到哪里去寻找他们。
“韩把头还能不能回到这个院子里来?”索菲娅沉思默想,认为他一定能回来,她有了新主意:住下来等他回来。
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摆在面前:吃什么?
玻璃山不缺野果,更不缺野兽。去拣去捕就可饱腹,问题在于人不是光吃这些东西就可以的动物,油盐酱醋……离玻璃山最近的村镇就是亮子里,可那里是万万去不得的地方。
回过头来想想,当时是怎么样举起铜蜡台砸向宪兵队长头颅的?索菲娅为自己的勇敢吃惊。不是吗,林田数马在亮子里是土皇帝,绝不比新京那个皇帝差。
镇上有人打算过年不买门神了,画一张宪兵队长头像贴门上。用当地人的话说,鬼怕恶人!
索菲娅敢杀这样的人,她自己多少有些后怕。确定已把林田数马砸死才逃走。砸死宪兵队长做下了通天大案,宪兵队不会放过自己,因此,亮子里不能去。
想在这里住下去,必须下山进次城,置办越冬的物品。
索菲娅起早下山,从西坡下去,去和亮子里方向相反的索布力嘎镇。半路上路过敖力卜村子,顺便看望一下养母。
阴差阳错,韩把头迈进久别的院落索菲娅刚走。井沿有人坐过的痕迹,井槽子下长出的谷莠草结出的穗儿让人给掐掉,地上躺着毛荭荭的草穗。
“是谁?”韩把头疑问。
谁会到这种地方来,必定是来过此院的人。生人来此干什么?即便是来了,坐在井沿旁做什么?来闻井中蘑菇的味道吗?
“是她!”韩把头翻然省悟。
韩把头猜测是索菲娅回来过,寻思她回来的目的:明显是来找他。推想下去,她见他不在,又去了别的地方去寻找。
“等她,说不准她还要回来。”韩把头做出决定。
索菲娅活着,根儿就可能活着,传消息的人没说她是否带着孩子,说不定儿子就在她的身边。小酒馆听到索菲娅砸伤林田数马的消息,他心中升腾着一种希望,四年悬吊的心稍稍放下些,四年寻找的辛苦顿时烟消云散。
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遇到了和索菲娅同样的疑问:窗户间的尸骨使他的心陡然又悬到嗓子眼儿。
“是她?”韩把头不敢深想,是一副女人的骨骼啊。
他通过骨骼大小,复原一个人,个子很小,肯定不是索菲娅。那她是谁,怎么死在自己的屋子里?
一时找不到答案,韩把头先把难解的谜团放到一边,动手收拾屋子,恢复过去生活的状态。
他用只筐挎上无名的白骨到院子外面,挖坑埋葬她。坟包不大,这样小的坟墓风剥雨蚀的,用不上两年就什么也没有了。多少年后她的家人来找也难了,于是他搬起块青石板压在坟上,留下记号。
“安息吧!”韩把头向不知姓名的死者告别,没有纸钱可烧,他掏出几张满洲国的纸币,在坟头前点燃。
然后他打扫房间,重新安装好门窗。
韩把头坐在狼皮上,浸在夕阳血色的光芒之中,他的屋子不缺少傍晚的阳光。正是鸟儿归巢时分,栖在狩猎队院子那棵大杨树上的黑色羽毛的鸟,婴儿哭声一样地啼叫。
“它是什么雀呀?孩子哭似的……”索菲娅问过他。
猎人应该认出它,韩把头怎么也没认出它来。在爱音格尔荒原,同它叫声有些像的动物只有狼。
母狼的叫声,很像婴儿啼哭。
不久,狩猎队大院里,有个婴儿哭夜。
“怎么办呀,根儿老哭。”索菲娅问。
韩把头对待动物似乎很有办法,对待儿子的哭夜他却一筹莫展。老姚说他听说一个方法,不知管不管用。
“死马当成活马医。”韩把头将一句老话极不恰当地用到解决儿子的哭夜上了。
“张贴哭夜的帖子。”老姚说。
照老姚教授的方法,将写有:“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张贴树木、厕所、院墙壁上。
此法不灵,根儿哭得更响亮。
曾经恼人的夜哭,此时此刻韩把头却渴望听到,根儿放量哭,哭翻大院才好呢!
68
小松原搬出打欤B草人的窝棚,到树洞里来住。白发老人留给他较全科的生活用品。树洞里过冬,一定很暖和。
干肉是前主人储备的主要品种,狍子肉、野兔肉、狼肉……香洼山人可吃的飞禽走兽这里都有,用上一个冬天没问题。
“坐吃山空不成。”小松原也不知逃亡生活哪年哪月才结束,有备才能无患。他记起白发老人让自己去溜夹子,在一条狼道上白发老人布设了打狼的夹子。
小松原脱下最后一件宪兵的外罩,换上白发老人用兽皮缝制的坎肩(马甲),一早一晚山里已经很凉了。带上最适用的铁锨和一把防身的斧子,出发了。
白发老人常常从西北面背着猎物回来,没有太具体位置,小松原只能朝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走。
“狼行有道。”白发老人对他说过。
小松原寻找那条狼道,找到狼道方可找到百发老人下的捕狼夹子。差不多走上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