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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憨最大的爱好没完没了地搓艾蒿绳,够一定长度就卷成盘,放在仓房里窨干,味道也好。
索菲娅进仓房,愣愣地看,艾蒿绳一盘盘堆积成山。他搓这么多艾蒿绳做什么?
屋子弥漫着苦艾的味道,母女的心情好起来。
“都快赶上过年了。”养母说。
敖力卜屯过年才这样大扫除,过去的岁月里,进了腊月门,养母动手拆洗被褥,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干干净净过年。
月光爬进来,母女相互对望着唠嗑儿,说不完讲不尽。
“你叫胡子绑票,他们没虐待你吧?”养母问。
“我把大柜给杀啦!”
“啊,你敢杀……”
“他作贱我。”索菲娅向养母倾诉苦难。
“扣啊,人都是逼的呀,逼到份上什么事都敢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养母理解女儿,她问:“这些年,你在哪儿?”
索菲娅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几年里的种种经历,她听见啜泣声:“妈,你别难过,我不是好好的吗。”
“扣你的命真苦啊!在家,你那牲畜爹糟蹋你,到了山上胡子……唉,总归是缺爹少娘啊。”
“妈,你不就是我的亲娘吗?有你……”
“唉,娘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养母自责道。
索菲娅伸出胳膊搂过养母,那个瘦骨如柴的躯体在她怀里颤栗,感激地说:“妈,当年你们要不把我从铁道边儿上捡回来,早喂狼啦。”
“归齐(终)还叫狼给祸害了。”养母说,丈夫霸占养女的事是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痛。
“妈咱们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事啦。”索菲娅不愿碰那块疮疤。
说点高兴的事,两个饱经风霜和生活磨难的人,在往昔生活的筐里找出几棵香甜的菜,还真不容易。
“一肚子苦水,哪里有乐事说呀!”养母叹息。
索菲娅沿着往事的河流走,往更远走,寻找着……她想到自己骑在那个心很纯洁的男人脖梗上,一家人去屯外的河汊网鱼。
“颠啊颠,骑马做官!”叶老憨将女儿视为女儿,放在脖子上是父辈无私的疼爱,他说着童谣,为逗乐女儿。
索菲娅双手抱着父亲的头,开心地笑。
叶老憨继续说着童谣:
小桃树,弯弯枝;
上边住着小闺女。
想吃桃,桃有毛;
想吃杏,杏又酸;
想吃栗子面淡淡。
这首童谣水果一样从心向外烂变了味,是在仓房里,索菲娅取艾蒿绳,搓艾蒿绳的那个男人拦腰抱住她。
“爹……”
“爹吃你的桃。”
“头几天你吃过啦。”
“我还想吃……”
艾蒿绳间,一只未熟透的桃子再次给馋嘴的人吃了。
“扣,你奶过孩子?”养母碰到柔软弹性的东西,无意嗅到一股奶香,养母毕竟奶过一个孩子,尽管他最终夭折了,奶味她还是熟悉的。
“是的,奶过。”
“谁的?”
“卢辛。”
“卢辛是谁?”
“妈,你没见过。”
“我从来没听说这个名字。”养母说。
“妈呀,我都多少年没来家了,你怎会……”
“啊啊,是呀,扣,他娶了你是吧?”
“他已经死了。”
“噢?”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走了,屋子黑暗起来,母女的话在黑暗中虫子一样爬来爬去。
不过,虫子不是在青枝绿叶上爬行,而是在棘刺上爬行,因此走走停停,迟迟缓缓。
“我的外孙……”
养母想见见那个叫根儿的男孩,关注他的下落。
“我先找到韩把头,然后……”
索菲娅故意把一件早已没希望的事情,说得还有希望,为不使养母伤心。
“那你明天去找。”养母催促。
“等你病好了……”索菲娅说,她准备先留下来伺候养母。
71
朱家大院混乱时刻,朴美玉掏枪击灭寿烛,抢走少爷朱洪达,急急火火慌慌张张逃出去,从柳条墩子牵出一匹枣红骡子,将少爷放进系在鞍子旁载驮的花筐里,急驰出村。
那匹红骡子很懂主人心意,拼命朝前奔跑。
很快,谢力巴德小村就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尽管黑夜沉沉,荒道不平,大红骡子仍然稳重,不闪腿不失蹄,唰唰蹄音很有节奏,并清脆有力。
一般说来,走马飞尘、打家劫舍的胡子,都有一匹好马和练就一副高超的马驾,是躲避追杀和劫后逃脱的需要。然而,朴美玉却骑匹骡子。
关东流行一句话:骡子驾辕马拉套,老娘们当家瞎胡闹。吃走食的胡子脚步更需轻,唯恐惊动人,或许就因此劫持朱洪达的朴美玉骑匹骡子去的。
此刻,花筐里的朱洪达抖成一团,从娘肚子落地,从未离开过高墙深院,撒泡尿、拉泡屎时都有虎背熊腰的大汉看护。他闹不明白家里为啥长年累月让穿女人的花衣服,梳着恼人的辫子,扎上红红的绫子。为此哭闹过,也屡遭爹的呵斥:“混账东西!陌生人前说话要勒细嗓子,不能骑驴骑马……蹲着尿尿!”
朱洪达打从懂得恨起就恨爹,一碗白水般的纯洁心里实实地恨爹。伺候他左右的是驴脸长髯凶神恶煞的彪形莽汉,终日禁锢在高墙深院之中,与世隔绝一般。戴着瓶子底眼镜的先生,阴阳怪气教他背百家姓、千字文、学算盘,之乎者也,赵钱孙李,归片大扒皮,烦透啦!有时候趁先生不备,他舔破书屋的窗户纸,窥视出出进进大院的人,骑着毛管发亮的高头大马,耀武扬威,他梦想骑骑马,也挎挎匣子枪,可爹却让他读书……爷爷咽气那天,他被拉出来,整日身披重孝,昼夜守在骇人的棺材旁,听那嚎嚎啕啕,又陪磕头,六天六夜,真够少爷受的。后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被装进筐掠上骡子背。
骡子走得很急,朱洪达透过筐的空隙朝外看。
墨黑的天幕上点点星光闪烁不定,月儿如镰,一股沼泽地带特有水腥味夹杂蒲草淡淡的幽香扑鼻沁肺。
嗷嗷嗷!苍狼婴儿啼哭般地嚎叫着,朱洪达像刺猥团成一团,蜷缩筐里,大气不敢出,过去只听说甸子有狼,近距离听狼叫平生头一次,他在惊恐中度过一夜,当黎明阳光透进来,骡子停下。
“出来吧!”朴美玉摘下花筐。
朱洪达直眉愣眼地望着女扮男装的朴美玉,浅声问:“你像我二娘。”
“不,我是男的。”朴美玉心里一惊,矢口否认。
给胡子插扦的事发生在几年前,当时朱洪达六七岁,对朱敬轩的二姨太——二娘的模样还记得。
朱洪达迷惑的目光里,有几分惊惧。
朴美玉温和地对他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大叔,送我回家吧!”朱洪达央求道。
“啊!会的。”朴美玉将骡子拴上,回身对朱洪达说:“今早没食儿,咱吃顿雀肉吧。”
浓雾渐渐消失,浸在晨曦中的荒原空荡荡没半个人影,大红骡子在青青草场上觅食,不停地打着响鼻。
朴美玉拔出匣子枪,瞥眼盘翔云端的百灵鸟,那小小黑点不停地摆动。砰,枪响一只百灵鸟落下。
朴美玉喊:“你捡,我打。”
随着不断的枪响,朱洪达已捡了几只被击中的百灵鸟。
朴美玉点燃枯树根,熏烤着百灵鸟。很快便烤熟了。这顿早餐实在无法与朱家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朱洪达却吃得好香。
“明天,我教你骑骡子。”朴美玉说,“歇歇我们往东走……”
一听说骑骡子,朱洪达雀跃起来。
终归是个孩子,认朴美玉二娘她不承认,那一定是爹的亲友熟人,驮他出来只是到荒草甸子玩玩。他急不可待地说:“这就教我骑骡子吧。”说着往骡背上蹿,尽管那哑巴畜牲很懂事,任凭他折腾而一动也未动。可是那刚到骡子肚皮高的朱洪达,怎么也爬不上去,眼睛里透出求援目光。
朴美玉见他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用脚轻磕骡子前腿,它慢慢卧下来,故意说黑话:“尖椿子(小孩),上滑皮子(骡子)吧!”
“驾!”待朱洪达爬上骡子背,朴美玉也随即跃上骡子背。
那骡子撒开四蹄子奔驰起来。翻过一道土岗,又趟过一条小河。苍莽原野雾气蒙蒙,天地浑然。
“现在你叫二龙戏……咱俩去魔鬼沼。”朴美玉说。
魔鬼沼?朱洪达一听便往朴美玉的怀里拱,说起恐怖的魔鬼沼,大人都脊梁骨发凉。传说那地方遍地是稀泥,走着走着人就陷下去或被生着六头十只爪的怪兽血盆大口吃掉,误走入那里的人别想活着回来。他说:“我怕。”
“别怕。”朴美玉见他额头渗出冷汗,小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咱有枪,又有这匹骡子,哪有沟坎它知道。”
朱洪达依然颤抖,仍然没从魔鬼沼的巨大恐惧阴影中走出来。朴美玉想出让他胆壮的办法,掏出二十响的匣子枪说:“给你,哪吓人就朝哪开枪。”
朱洪达曾摸过枪。那是爹喝醉时他偷偷伸到长衫下,隔着枪套,摸挲到冰凉凉的家伙。只有一次,他和爹商量:“让我放一枪,只一枪。”
“你要好好读书,当了大官自然有带枪的保护。”朱敬轩望子成龙成器,不愿让儿子喜欢上马和枪。他见儿子眼巴巴地瞅着枪,动了恻隐之心,递到儿子手中,说:“摸一下吧。”
手感冰凉,朱洪达却激动异常。朴美玉让他拿枪,他就拿了,朝一旁的笤条墩子哐地一枪。
惊起一只兔子,慌逃而去。
“来,我教你咋使枪。”朴美玉抽出腰间的净面匣子枪做示范,朱家少爷用心地记着,他跟朴美玉学放枪,就是从骡子背上开始的。
宿处在地窨子里,柔软的干草铺在地上,直接睡在上面。他们挨排躺倒下来。
“叔,你睡觉怎么戴着眼镜?”朱洪达奇怪,问。
朴美玉始终很谨慎,她不想让洪达认出她来。过去在朱家大院,受丁香歧视,自己和朱家人不能平起平坐,连饭都不准在一个桌子上吃,朱洪达一年很少见二娘几面,只在过年时娘怂恿向二娘讨赏钱才见她一面。她对这个孩子没什么坏的印象。
“叔,你……”朱洪达没头到脑地问。
“我眼睛坏了一只,让老鹞鹰啄的。”朴美玉瞒不住,这样说。
“和我二娘一样,她也坏一只眼睛。”朱洪达说,“娘总管她叫独眼龙。”
听到独眼龙三个字朴美玉像让蝎子蛰了一下,心很痛。
“一个独眼龙有什么好的,瘸子狠,瞎子冲……”丁香粗俗的语言满院子飞。
在朱家的日子里,丁香这样的行为还算文明的,朱敬轩到朴美玉的房间来,她竟然跟着,要看他们做事的全过程。
“看这个你不怕烂眼睛?”朴美玉终于忍无可忍,反击了。
丁香向炕里挪动身子,赖着不走,讥讽道:“烂眼睛好啊,大不了成独眼龙。”
朴美玉气得脸色煞白,她望向朱敬轩,他忍气吞生的样子使她彻底失望了,才心一横离开朱家。
72
小松原坐在花斑狼面前一整夜,需要的不仅是耐性,更多的是勇气。这儿是荒草地,又是夜晚。假若有它的同伙,不是一只狼。而是来一群,他孤立无援,凭一把斧子对付得了吗?猛虎还怕一群狼呢!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小松原的行为不可思议。
决定留在花斑狼跟前,同它一起度过不眠的夜晚,是黄昏的苍茫时刻,和他对视一个下午的花斑狼,忽然躁动不安起来,腿钳在钢夹子里,前身抬不高,它尽量抬头,望向背后的土岗。
夕阳中荒原的生灵急匆匆地归巢,它们赶在太阳落山前到家,与亲人相聚。
小松原也是在此时想他的树洞——宿处的,再不走,天大黑下来上山的路难走了。又是第一次下山,路不熟容易转向、迷路。回不回去,他犹豫不决。
花斑狼朝着土岗噑叫,声音很低。
“狼为什么夜晚叫?”小松原问。
白发老人说:“召唤它的伙伴,啸聚山林。”
花斑狼的嗥叫,小松原紧张起来。按白发老人的说法,它嗥叫的目的值得注意,召唤它的同类过来吗?假若如此,自己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应早做准备。
花斑狼只嗥叫两声不再叫了,仍不能安静下来。
“它想什么?”小松原猜测着,他的神经松懈一些。
花斑狼做了一个特别的动作:将它的腹部,准确说是小腹部展示给他,玉米这样在自己面前打开过。
“它究竟要干什么?”小松原猜疑。
花斑狼保持身体打开的姿势,凝望着他,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小松原领会狼的意图,还需一些时间。它不懈地努力着,凸起小腹部,突出某个凸起部位。
小松原寻思不明白,往他所了解的狼事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