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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娅。”
“对,是叫索菲娅。你说这个大鼻子娘们儿也真能耐,敢用蜡台砸日本宪兵队长的脑袋不说,竟然能从宪兵眼皮底下逃脱,你知道,就是一只鸟,都难飞出亮子里哟。”
“这年月得罪日本宪兵可没好,被逮住了还不扔狼狗圈……听说郝眯缝眼就给宪兵喂了狼狗。”
老姚一夜没睡好,旅客的议论,关乎他们的把头,索菲娅和韩把头的关系使他恨不得当夜就赶回狩猎队,将此消息告诉韩把头。当然,老姚还知道韩把头已经获得了索菲娅的消息。
“天还没大亮,你就走?”客栈老板说。
老姚买的鸡有几只公鸡,有一只竟然打起鸣来:喔!喔喔!
“鸡才叫头遍啊!”客栈老板打开马厩的木栅门。
老姚牵出自己的马……
83
雪初落香洼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尚有一部分没掉叶子的树,雪落上去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树洞里的小松原梦境被雪打破,他睁开眼睛见到满天飞舞的雪花。
迎接雪天的到来,小松原做了充分准备,对适合于夏季的门——树洞,给予改造,缩小很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出口,或曰洞口,进出不方便,但是暖和了许多,越冬需要保暖。
树洞的前主人白发老人,他以往是怎样过冬的,这个问题在一天晚上冻醒小松原,他就开始想了。要在树洞里度过漫长的冬天,需要做点什么。他琢磨这个树洞,开口朝南避免了北风直接吹进来,朝阳暖和了许多。树洞以进口为分界线,分上下两个部分,下部分基本在地面以下,像地窨子;上面的部分空间很大,树壁上有钉子的痕迹,不难想象白发老人冬天里把自己吊悬在半空中,既暖和又安全。
小松原用藤条拴个吊床,白发老人备下的兽皮,足以解决铺盖问题,水獭和狐狸皮保暖性能很好。
做好了这一切,小松原大部分时间坐在树洞口前的一块大理石上,久久地望着苍老的香洼山,人的衰老似乎很漫长,大山的衰老几乎是一夜间的事情,那场大霜冻到来之前,漫山遍野绿色生命蓬勃,次日晨陡然地衰竭了,草树蔫头搭脑……从春天起,喧嚣一直到大霜来临,香洼山很疲惫,它要在整个冬季里,安安静静在大雪覆盖下歇息。
“大雪就要封山。”小松原在雪还没落时,开始想大雪封山后的日子自己怎么过?吃的不愁,白发老人留下的干肉用上两三年不成问题,钻入各种皮张中冻不死,也不用担心宪兵追上来,大雪封山的季节没人上得来。
小松原清楚自己未来日子的处境,身边没有一个喘气的生灵。人是能够忍受灵魂孤独,而不能忍受肉体孤独的动物。冬天和谁说话?树木、石头吗?
偌大的香洼山如果说有朋友,倒是有一位,自己从猎人钢夹子上救下的花斑狼,三天两头它定会来一趟,都是给他送食物,一只兔子,或是沙鸡。开始来时,总要在树洞前待一时辰,然后告别离开。
最后一次是在五天前的早晨,它叼来一只黄羊子,那时小松原还在树洞里熟睡。
花斑狼将猎物放在树洞下,尽可能离洞口近一些。它趴卧下来,微微喘息着。
小松原醒来第一眼看见他的朋友,急忙爬出洞口,看见那只肥大的黄羊子。
“你又给我送吃的,不是对你说了吗,我有吃的,而且够吃几年,你还往我这儿送。”小松原说。他像对一位老朋友说话。
花斑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反应是动了一下头,眼睛一直看着他。
小松原继续抱怨:“山路那么难走,带着这样大一只黄羊子,多不容易啊!”
花斑狼听他唠唠叨叨,习惯听他唠叨,看来唠叨是人类的专利。
小松原目光落在老朋友身上,见厚厚的冰霜在皮毛上融化。他怦然心动,它起了很大早,或是一夜的追杀才弄到这只黄羊子,没舍得吃,直接给自己送来,情谊使他感动。
花斑狼没晾干皮毛,混身湿漉漉,它站起来,比往日更近的走到他的跟前,用一种小松原一时难以理解的眼神望着他,语言的障碍,目光交流成为狼和人最多使用的方法。
“你想说什么?”小松原还是忍不住问。
花斑狼目不转睛,眼神表达了一切,小松原能理解多少,它不得而知,它真实的意思是:猎人盯上它,在道上下了套子和夹子,遭到跟踪,暂时不上香洼山来了,以免把外人引来。
花斑狼为小松原的安全着想,狼的思维能力在保护自身安全方面,胜人一筹,或者说比人的警惕性还高,这是长期被追杀的生存状态磨练出来的本领。
只是小松原此时尚不能准确理解狼的意图,友谊令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狼的老巢离此地那么远的路,说不上跋山涉水,但也要走很远的路,又要爬上香洼山最陡峭的山崖才能到达。叼着猎物,可想而知有多大难度。
花斑狼凝望小松原一会儿,离开了。
小松原目送他的朋友,唯一的另类的朋友,花斑狼的身影消失在初冬的山色景物间。
黄羊子尚有体温,牙齿咬伤处仍有血缓缓地朝外冒,可以推想花斑狼是来香洼山的路上偶尔遇见黄羊子,或是追杀狗獾时,发现黄羊子而放弃原来的猎物。
从生活习性上看,黄羊子是在草原和大山相接的灌木丛觅食遭遇狼的,奔跑的速度黄羊子绝不比狼慢,逃脱狼口是常事。问题是,狼是善于偷袭的动物,这一点食草动物就无法和食肉的猫科动物比。
狼是公认的偷猎高手,它捕猎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偷袭。
小松原动手剥皮,现在他能熟练地肢解一个动物,野外的生存使他获得了这种本领。
已经换上越冬皮毛的黄羊子,绒绒的新毛闪闪发亮,有了这身皮毛,这只羊活着的时候一定很美丽,两只大卵它死后没收缩回到腹腔,倒垂落下来,显然生前是只伟岸的公羊。
黄羊子皮抻开钉在树杆上,渐干或硬邦邦的,山风掀动它,和一面旗子一样在风中飘摆,小松原的心也被某种思绪吹动。
“五天啦,它没来。”小松原在树杆间刀刻下一道痕迹,这是他的计时方法,日出他就刻上一道,一道代表他来香洼山一天。有时候,他就数树上刻的道道,去想他的心事。今天下雪,没有太阳,他知道这是白天,山里在降雪,日头在某个地方照常升起。
雪花落在小松原的身上,一片片融化掉,他蓦然想到冰霜在花斑狼身上化成水的情景。
“你要对我说什么?一定有话对我说。”
五天,小松原在花斑狼面前沉思默想,他感觉它就在身边,那双总是内容很多的眼睛望着它,接触中,他惊人地发现,要读懂一只狼,就读它的眼神。人类只注意它无比尖利的牙齿,而忽略了一个离生物心灵最近的窗口——眼睛。
狼的悲剧在于它善良的目光被凶恶的眼神所掩盖,狼族里没“汉奸”,人类的汉奸恰好相反,凶恶的目光被善良的眼神所掩盖,这也是满大街走,很难看到眼含凶恶目光的人,哪怕你与一个杀手并肩而行,也不会见到凶恶的目光。
小松原的心里十分矛盾,花斑狼假若这几天当中叼着猎物来访,他要对它说,路那么远就不要往这儿跑了。它真的没来,而且是五天没照它的面,他极想见到它。
“怎么不来看我?”
小松原和一只狼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致使他这么想。
上到香洼山小松原的藏身之地只有一条路,从下面上山,最后一道天然障碍就是茂密的灌木丛。
小松原俯视那片篱笆一样坚实的树林,每次花斑狼都是从密密匝匝树木间探出头,像一只海豹从海里游到岸边。花斑狼每次来,都习惯在钻出树丛前,抬头瞻望。
雪花纷纷扬扬,灌木丛银装素裹,枝叶上挂满雪凇,小松原企盼的目光俯瞰,两眼发酸。
突然间,小松原发觉一片白皑皑的雪凇落下,出现淡黄色的几个圆点,他仔细辨认那是什么,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
小松原看见三个人。
84
老姚纵马向狩猎队驻地赶,大雪覆盖住道眼,好在坐骑是一匹识途的老马,它准确无误地按原道向玻璃山疾驰。
他归心似箭就是赶快把听到的有关消息告诉韩把头,索菲娅逃脱日本宪兵的追捕,令人庆幸她还活着,这是最最重要的,只要她活着,韩把头就能找到她。
雪花满天飞舞,能见度很低,百米开外基本见不到东西,老姚信马由缰,他心中有底,坐骑肯定能把自己驮回驻地。
马背上老姚总得想点什么?
一遍一遍地回忆刚刚过去的几个狩猎季节,他们在架树台泡子捕鱼,然而撒网捕鱼远没山林追猎动物刺激,特别是那些大牲口——熊、马鹿和狼,追杀它们让猎人兴奋不已。
咴咴!坐骑突然惊叫。
老姚警觉起来,坐骑竖起耳朵,他判断马遇到了危险动物,这可以肯定是狼,在爱音格尔荒原,使马惊惶的也就是狼。
老姚向四周巡视,白茫茫的一片,见不到任何动物的踪影。
坐骑蹄子蹴地,说明它确实看到了狼。
可狼在哪里啊?
老姚放眼寻找,雪幕中隐隐约约见到一个迅速逃遁的黑影,他好生奇怪,猎人判断是什么动物应该不成问题。
“是人熊?”
老姚猜测,但肯定不是狼。十几年与荒原猎物打交道,辨别是什么动物准确无误。刚才看见的动物,从大小上看与狐狸差不多,行走的姿势看倒像人。荒原的动物,也只有能爬树、游泳的人熊有时如人一样站立,但是多数情况下,静止不动,奔逃时它们绝对不会站立姿势。
应该说老姚最后瞥见逃跑的那个动物的背影,看得真真切切,是人形,或者说就是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人,老姚很快又否认自己的判断。
“不会是人。”
老姚这么快否定自己的判断,来自马的经验。一匹跟随主人多年的老马,尤其是作为猎人的坐骑,不存在看走眼,分辨动物毫厘无差。主人驾驭它,也不会胆怯,即便遭遇狼群,它也不会怕。当然碰到狼,它还是要告诉主人的,用嘶鸣告诉主人是马常用的方式。因此老姚认定,他和马见到逃遁的动物肯定不是人。
雪天雨天荒原常常有平素很难见到的奇怪动物出现,这样的传说老姚早有耳闻,实际上他还没亲眼见过,应了关东那句老话:鬼怕恶人!
老姚承认自己属于恶人的范畴,到处杀生,枪口下有无数生命消亡。
“到底是什么动物?”老姚在雪花纷飞中无穷无尽地猜想。
昨天,韩把头也在另一地方,对着山间的蹄印猜想。狩猎队的老把头被一种蹄印难倒,看来他的地位将受到一种挑战,自己还称不称职呀?
韩把头在老姚去亮子里走后独自走下玻璃山的,在与香洼山分界的那条裤裆河前犹疑一下,过不过河呢?
秋天正被河水漂走,韩把头见到一些植物凋零后的残骸在水上哭泣,它们也不知道将被漂流到哪里去。
狩猎队的弟兄们回到了玻璃山,这个冬天总要有所作为,香洼山显然就是目标,寻找索菲娅和儿子根儿,耗掉四年时光,知道索菲娅还活着,剩下的时间不是寻找,而是等待,她只要心里还有自己,早晚会来玻璃山找的。
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狩猎队把头,该做什么韩把头心里清楚。
“今年冬天围猎白狼。”
韩把头下了这个决心后,亲自来香洼山找狼群。白狼群是在四年前的一天突然消失的,几乎是无影无踪。
昨夜,韩把头听到令他亢奋的声音——狼嗥,这是他盼望的声音,证明白狼群又回到了阔别的香洼山老巢。
为确定白狼群回到香洼山,韩把头亲自来看看。在裤裆河前犹疑,是因为他在想,要找到狼群必须向深山里走,单枪匹马进密林是很危险的,应带上几个弟兄。并非他缺少胆量,狩猎队的把头不缺乏胆量,只是一个人找到狼踪迹不那么容易,多几个帮手,找到狼巢要快一些。
最终韩把头还是决定过河去,本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的想法,找不到狼群老巢明天带人继续找,权当是来探探路。
两山间的这条河不足丈宽,人直接迈不过去,自然也没桥什么的。雷劈倒的一棵水曲柳树横倒在河面上,成为一座树桥,不愿游泳的动物过河,便可从上面走过。
韩把头走上树桥,浅水的河边已结冰,中间河水仍旧湍急地流淌。行至河中间他稍微停顿一下,望着不久将被厚冰覆盖的河水,通过水的颜色可以判断河的深度,看下去河水越发暗说明水越深。时节刚到冬至,才不能行船,小雪河查冻,大雪地封严,只有大雪河才完全冻上,冬季狩猎正是开始。
那时挂了铁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