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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看看满天骄阳:“你打算就站在这里跟我聊天叙旧吗?”
卢东篱愣了一下才道:“要不我们先回…… ”他张目四望,正想招呼所有的差役一起先回府衙,忽然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正一愣间,手被风劲节拖住,使劲一拉,被扯得身不由己上了车。
差役们四下跳起来,高喊着靠近过来。
卢东篱只来得及探头出来,说一声不妨事,也没空多交待一句别的,就又被扯回了车里,马车开始往府衙而去。
车里头竹席凉垫颇为清凉,中间摆着矮几,几上放着各色水果,还有冰镇酒水。
风劲节顺手递了一杯冰镇甜汤给他,没好气他说:“亏得你还是一府之首脑,这样不懂爱惜自己,天不下雨,你在那河边走多少趟也没用,热得趴下了,这旱灾更是没有人能收拾了。”
卢东篱见他火气大,也不敢争执,乖乖把甜汤喝完,而风劲节也已悠然坐下,把已经切好的小片的西瓜,一块块往嘴里送。
卢东篱实在很佩服他,能在这赤地千里的旱区,吃西瓜苹果,冰镇汤,此人为了这样的享受,暗里花的人力财力,若用来救人,简直可以做万家生佛了。
风劲节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觉冷笑:“我不是大慈大悲的大菩萨,你别用这种眼神瞧我。”
卢东篱也还真不敢苛求他,只笑笑:“你能出手相助,我已经极为感激了。”
风劲节冷哼道:“太名府都旱成这样了,救灾的款子一直下不来,没有钱,你这位大人就算再能干,也无计可施,水和粮全都运不来,只能眼看着老百姓渴死饿死。没法子就只好天天奔走四方,可怜的知府大人改行做叫花子,凡有钱的人家,你都要上门去讨钱,要钱的信居然直接写到我那去了,我那小小济县,什么时候改到你们大名府治下了?”
卢东篱轻叹道:“如果只是上官们克扣为难,押着救灾款不放,我还有办法去活动。奈何这一次,却是皇上大起殿阁,扩建皇宫,以至国库空虚,救灾银迟迟发放不下来。我虽然努力筹银,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支应灾区所需,也就只得求你相助了。”
风劲节笑笑:“我借钱给你,你什么时候还?”
卢东篱坦然笑笑:“怕是还不了了。”他也不多说什么救人救国的大道理,答得极是理直气壮。毕竟是那么大的数目,写信给风劲节时,着实是因为无可奈何。见到风劲节亲至,他也确实有些意外,但对于借钱的事,他竟是从没有想过,风劲节有可能不答应,不出手。
风劲节也只笑笑,就不再多提钱财的事,只是定定看着卢东篱,半日才问:“你几天没睡了?”
卢东篱笑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得出来?”
“瞧你那满眼的血丝……还有……”风劲节目光微凝,“都有白头发了。”
二十来岁的一府之长却只是淡然一笑:“这世间,又有谁能一辈子不长白发?无非早晚罢了。”
风劲节拿了几上金刀,慢吞吞切开新鲜的梨子,头也不抬递了一半给卢东篱:“短短两年,你在大名府从推官一路做到知府,升官不可谓不快。只是操心劳碌也多,有没有后悔过?”
卢东篱接过梨,放进口里,水果鲜嫩多汁,清香甜美,却叫人想着那满城百牲干裂的嘴唇绝望的眼神。他沉默良久,才轻轻道:“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贪官的时候,被百姓责问,为什么无法抗旱救灾的时候,接到师长亲人的信,问我为什么行止有失清廉之风的时候……”
这两年,他的官,当得极是不易。
他素有才能,又肯勤政,份内的事,总是做到最好。对于人情礼物的来往应答,也渐渐熟练从容。
上上下下送拾他的打点礼品,若是无关大节的,他也肯收下。
有什么事旁人求到他头上来,送礼哀告,若是不该做的事,他自是不会应允,若是该做的事,旁人不送礼,他知道了,也一定会做,但送上门的礼,他也并不推拒。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不是回去加倍送礼过来,就是茫目再去求托别家。
他手头渐渐宽裕,与上司同僚之间的应酬来往,便能勉强支应。有很多为百姓谋利之事,也不是他一人就能说得算的,上下之间,需要经过不少官员之手,他手上有了钱,也才能去打点安排。
在很多政令法规上,只要上头略略松动一丝一毫,便能给下民无限福祉。
他为官又颇灵活,凡有功劳政债,都肯推让与旁人,便是贪脏之事,只要不是贪得太狠太毒,大多时候,他也便装糊涂。
对于下属,略作警惩,常加训诫,倒也管理得颇为得宜。
上下之间处得都好,人人都觉得他通情达理,又能办事,有本领,帮得了手,定得了局,凡有升官的机会,总也少不了他。
这两年,和以前正好相反,官是一路直往上升的,可是一些不太好的名声,总也是慢慢地传播开来。
读书人最重令名,要说他全不介意,原也是假的。
很多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会坐在窗前发呆,这样得卑躬屈膝,这样的人情练达,这样的精明油滑,多年读的圣贤书,处事道,全都到哪去了。
为臣者,看到遍地贪墨,见到无数枉法之官,不参不劾,不与之斗,反而同流合污。为一方父母之官,见君主移国库之财而建宫室,皇宫奢华之至,而灾区民不聊生,他居然不抬起棺材进京直谏,却只会向商人写信要钱。这样的人,算是一个好官吗?
可是,他要真跳出来和所有的贪官斗法,在这场明知必败的战斗之后,他还能为百姓做什么?在跑到京城去犯龙颜之后,除了把身家性命枉送,白白博来史书上的铮臣之名外,他还能有机会为受灾的百姓去筹谋生机吗?
卢东篱略有些无奈地笑笑,闭上眼,轻轻道:“自古至今,无数圣贤遥想过盛世大治,期盼着国泰民安,并为此提出过种种的治国主张。但是,看那史书册册,那些美好的期盼,从来没有成为过现实,一次也没有,即使是名君治世的时候,也依然有朝不保夕的草民。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世界,从来不曾有过。”
风劲节不以为然地道:“世界本来就这么黑暗,一个人的力量永远都是有限的。既然你现在也明白,那些书里所谓的大治之世都是假的,你们所期待的盛世大同,永远不会到来。要真累了,倦了,就歇了罢,何苦这样拼了性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因为未来并不美好,希望也许永远不会实现,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卢东篱抬头笑笑,“我后悔过。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的选择,还是不会变的。”
风劲节终于抬眸看向卢东篱。
他有多少天没睡了,眼中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这段日子,他是否日日夜夜,忧心如焚,所以此刻脸色,苍白如纸。
明明神情已是如此疲惫,甚至厌倦,明明已经亲口承认了后悔,为什么依然还能笑着说,我的选择不会变?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儿,忽得轻声道:“会实现的。”
“什么?”卢东篱一时没明白。
风劲节低头,不再看他的脸:“终有一日希望会实现的。上位者不能再随便欺压草民,每一个百姓都能快乐地生活,人不用再为生计,为衣食而发愁。为官者若有贪赃失职,百姓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对他,要求罢免他。有权力的人将受到监视和控制,任何不正当的行为,都将被惩罚,只是,这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会……”
卢东篱微笑,眼中渐有温润之意:“借你吉言吧,希望你的话可以成真。”
“我的话是一定会成真的,不过你此生肯定看不到罢了。”风劲节转眼间便已嬉笑如常,“不痛快的话题谈完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说点喜事了。”
卢东篱摇摇头:“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喜事。”
风劲节有点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怎会没有喜事,比如我们卢大人即将娶进门的知府夫人。”
第四部 风中劲节之成亲
“你怎么知道?”卢东篱愕然。
“人只要足够有钱,消息总会灵通的。”风劲节微笑,“恭喜恭喜,卢大人大喜啊。”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卢东篱也只得苦笑一声:“我尚在幼时便由长辈做主,同一户世交订了亲。那边也是书香门弟,小姐亦是温柔贤良之人。两家时常来往,子弟们都以兄弟手足相称,彼此颇为亲善。这几年我仕途风尘,家中长辈一月三封地来信催我完婚,以免女儿家蹉跎了岁月。而现在我主理一府,没有女眷打理内务,即惹人闲话,也常会招得媒人三天两头地上门。有时候,还要应付上峰或同僚的好意说媒,常有些难堪尴尬之事不便应对。所以就写信请家中长辈帮忙做主操办便是。只是没料到这一场旱灾来得这么突然,暂时哪里还顾得上婚姻之事,怕是要拖延些时日了。”
风劲节淡淡笑着点头。
不错不错,很典型的古代婚姻。到了适婚年龄,各方面的条件都可以成亲了,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催着你成亲,世人眼光都盯着看你成亲。这个时候,成亲,不止是人生的一桩大事,也算是完成一桩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无论男女迟迟不婚,都易惹人闲话,更会召人侧目而视。若是为官之人,树大招风,四方注意,更要面对许多流言非议。
其实又何尝是在这个古代,即使时光飞逝个几干年,就算是科技渐渐发达,崇尚自由恋爱,开始流行单身贵族的时代中,社会上依然会给人以强大的婚姻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以完成任务的态度结婚的,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找到个差不多的人,差不多凑和在一起,就这么过一生的还真不少。
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幸福。
就如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以这一类的方式缔结,幸与不幸,也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相比很多人,纯由媒人说和,新婚之夜才真正看到人生伴侣的容貌样子,卢东篱还算是幸运的。至少知道对方的样貌性情,彼此还是有交情的,又都是书香门弟,想来婚后共同语言也还是不少的。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这已经算是佳偶了。
象卢东篱这一类读圣贤书,心里头放着家国天下老百姓的人,对婚姻,对妻子的要求,想也来也不过是温婉贤德,颇通诗书吧。
这也算是大部份的正人君子读书人择偶的条件,顶了天再加上一条美若天仙罢了。
这种忙着修身齐家治天下,一展心中抱负的男人,哪里有空去玩爱情游戏?心里的世界太大,眼中看到的太多,爱情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只怕根本不在他们的认知之中。估计大部份人以为娶个美人回家,温柔相待,偶尔花前赏月,闺中画眉,就算是极致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中,这又何尝不算是美好的爱情呢?
还是不要以超时代的思想来看待未开化的古人吧。
风劲节漫不经心地任思绪飞来飘去,卢东篱看他忽然间有些神不守舍,不觉讶然问:“你在想什么?”
风劲节笑道:“我在盘算,这场旱灾什么时候能过去,我们卢大人的小登科会是哪一天啊。”
也不理卢东篱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顺手在旁边拿起几个玉盒,递过去,笑道:“送未来嫂夫人的。”
卢东篱信手打开一个,只见一片珠光,耀人眼目,眉峰微微一蹙:“这首饰太贵重了。”自然就要推回去。
风劲节料到他的动作,一把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收这礼物,就别收我的救灾钱。
卢东篱料不到他这般无赖,气道:“你何苦为难我。”
“我哪里为难你了?”风劲节白他一眼,“反正你这辈子别指望以清廉耿直而名重天下,收我这点子东西,也不会让你名声更难听。我也不是大名府治下的人,也没事求你,就谈不上贿赂。再说,这么些年,我送过你什么贵重东西没有?真当我不知道你的臭脾气,这是给嫂夫人的,同你有什么相干?”
他冷冷一哼,眉间渐有愠意:“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收过的礼虽多,一文钱也不肯花在自己身上的,这几年虽是什么官都当过,积蓄只怕是少得可怜的,你拿什么当聘礼,总得有几件拿得出手的吧。人家要嫁过来,跟你吃苦一辈子的,也不能太委屈了别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自己的顶着个清官的名声,让全天下的人称赞,却叫家里老婆儿女吃糠咽菜的家伙。说什么关爱万民,连身边至亲都照顾不了,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