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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庶乃我书吏,公差在外。”嬴驷毫无表情地回答。
“如此恕在下鲁莽。告辞。”
“且慢。黑矛找秦庶何事?太子府可代为转达。”
黄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实在有伤大雅。”
嬴驷点点头。商人捡起黑纱挂好,恭敬道:“禀报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过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矛兄容留旬日,是以结为好友。从此,来往路过必有盘桓。黑矛兄行走不便,故此委托在下寻觅故交,原无他故。”
嬴驷似乎漫不经心道:“这个黑矛,何以行动不便?”
“禀报太子,黑矛兄从军次年从马上摔下,一腿伤残,但立功心切,坚持留在炊兵营。十载过去,未斩敌首,未得爵位。老兵还乡,凄凉不堪。”蒙面商人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凉?”嬴驷听得很认真。
“黑矛兄父亲被刑杀,母亲自杀,举村进山自救,唯留黑矛兄一人漂泊乞讨。”
“如何……刑杀?自杀?自救?你详细道来。”嬴驷大为惊讶。
蒙面商人缓缓道:“在下听黑矛兄言说,黑林沟大旱三年,遭了年馑。商於县令用官粮赈灾,被商君制止,当场斩首了商於县令和黑矛兄的父亲——里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举村老少进山,任其自生自灭。黑矛兄老娘亲悲痛过分,跳崖身死。黑矛兄伤残无依,无力谋生,又怕被官府当做疲民治罪,白日在楚国边界的山村乞讨,晚上赶回老屋落脚……”
嬴驷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过身去良久沉默。
“禀报太子,这是黑矛兄托我转交秦庶的礼物。”
嬴驷转身,赫然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说,这是秦庶的心。他只教我给秦庶带一句话:那座坟没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驷努力平静自己,淡漠地接过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矛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刻,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地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反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黄土一只玉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竟死了,黑矛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淳朴友谊,就这样被无情地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矛的,此一问,便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矛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矛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殉情于荒山绝谷,黑矛如何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里正黑九么?秦国新军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刻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唯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直奔南山。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颇有几分小阳春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问:“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道:“此处没有民户,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书馆?”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驻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事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道:“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分明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为悦目。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神情肃然地为公父斟了一盏热茶,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教儿子坐在对面石礅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道:“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道:“莫说这些。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道:“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地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说的,是一宗国事之密。你大父定的规矩,国君临死,方可将这秘密传给继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临终时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没有时日了,清醒时说比糊涂时说要好。”
嬴驷站起来坐在对面石礅上,发现黑伯远远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缓慢地说着,太子嬴驷认真地听着——
几千年来,嬴秦部族一直流传着两则神秘的预言。一则是部族公开流传的,一则是在嫡系公族中秘密单传的。公开流传的预言,是舜帝当初赐给嬴氏“秦”之封号封地时的一则预言——兹尔秦族,后必大出天下。在立国前的沉浮挣扎中,这则预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诚凝聚的纽带。四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为诸侯国之后,这则预言渐渐成了流传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那像彗星一样激励人心的光芒便渐渐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个半农半牧的偏远部族成为中原诸侯大国,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还想如何呢?这则遥远的预言,便在嬴秦部族贫乏的想象中渐渐干涸了。
这则预言是国史载明的,嬴驷自然很熟悉,本不是甚秘密。
另一则秘密预言,则发生在嬴秦部族立国四百余年之后,时日很近,并且要具体得多。但这则预言却只在嫡系一脉的国君与储君之间单传,严厉禁止流传民间。秦孝公要对嬴驷说的,正是这一则预言。
这则预言,是当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对秦国国运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献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个消息,曾在洛阳周室做过柱下史的老聃要到秦国来了。秦献公不禁大喜过望。在东方诸侯卑秦,天下士子视秦国为蛮夷之邦而拒绝入秦的年代,一个声名远播就连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国来,岂是等闲小事?秦献公请出了一个酷爱和学问家交往的人物来接待老子。这个人,就是曾经做过函谷关令的尹喜。尹喜精心准备,周密筹划,将一切都部署得妥帖之极。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几许的老聃骑着一头青牛优哉游哉地进了函谷关。虽然那时候函谷关还被魏国占领着,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发现了这个走遍天下也不会错认的老人,立即飞马报回栎阳。尹喜多与名士交往,知道像老聃这样的泰山北斗,绝不会刻意到秦国都城歇脚,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胜境独居,便对秦献公禀明自己的想法,商议好了对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地飘过了栎阳,向着南山去了。进入莽莽苍苍的南山北麓,老聃和随行小童却被布衣牛车的两个“士子”拦住,不断求教学问。老聃颇是喜欢这两个坦诚质朴的“士子”,在他们的山庄歇息了下来。一连盘桓数天,俩人对老子提出了数不清的难题,老子都一一解疑,谈天说地般娓娓道来,胸怀心海间仿佛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学问。
一个布衣“士子”整日陪着老子闲步深山,牛走旷野,粗茶淡饭却又极尽恭敬地侍奉着这位穷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这个布衣“士子”提出,请老子写一卷天地文章给秦人“开塞”。老子大笑一番,终不忍拒绝其虔诚请求,便慢慢地写了起来。就像那扑嗒扑嗒的青牛脚步,老子写得慢极了,远远赶不上那个布衣“士子”的刻简。
一月之后,老子终于写完了五千言的“开塞”大书。那日晚上,另一个布衣“士子”单独走进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轮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苍穹,点头摇头,兀自叹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敢请前辈教我。”
老子没有回身,叹息一声:“秦公何其聪睿,宁误老聃耶?”
布衣士子扑拜不起:“前辈既知我身,请为嬴师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师隰寝食难安。”
老子依然没有转身,仰望苍穹,一阵思忖后喟然叹息:“秦公谨记:老聃之言,只传储君,若有泄露,自罪于天。”
“嬴师隰恪守前辈之言。”
老子缓慢低沉地说出了一段话:“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细察天象: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