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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甲:“禀报国尉,商君已命令我军开出商山,向国尉请示驻扎地点。”
“好。大军北上,驻扎咸阳东南灞水北岸。”车英说完,命令谷口骑兵闪开道路,谷中大军隆隆开出。车英走马荧玉身旁,低语几句,荧玉顿时面色涨红:“车英,我先回咸阳。”打马一鞭,疾驰北去。
车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将厉声命令:“回军咸阳!”
这宫门右将虽不属国尉管辖,然车英毕竟是新军统帅,身边又正有商山开出的新军一万骑兵,纵想滞留,也怕祸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阳。
荧玉回到咸阳,马不停蹄地直入宫中。车英说的情势令她震惊莫名,如何嬴驷骤然间就要“请回”商鞅?这个侄儿的变化竟如此之快?难怪那天晚上无论她怎么说,商鞅都坚持调出商山兵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这支军马还不成了商鞅谋反的证据?真真的岂有此理!
刚刚掌灯,嬴驷正在书房浏览近日商君批阅过的公文,一阵急促的脚步夹着内侍的惊叫,荧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嬴驷抬起头一看,训斥内侍:“公主进宫,有何惊慌?下去!”又起身作礼,请姑母入座。荧玉不顾满头大汗,厉声问:“嬴驷,商鞅何罪?要派兵马缉拿!”
嬴驷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进入商山军营,国中流言纷纷。侄儿派人请商君回来,以正视听,何来缉拿之说?”
“嬴驷,你可知商君为何要进商山军营?”
“如若知晓,何须问之。”嬴驷摇摇头。
荧玉从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铜管:“打开看看,这是何物?”
嬴驷接过,拧开铜帽,抽出细细一卷绢帛打开,赫然便见公父手迹:“一万铁骑,长住商山,不听兵符,唯听商君号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嬴驷看得清楚,立即明白这是公父临终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惊讶,脸上却是平静如常:“那,商君是劳军去了?”
“嬴驷啊嬴驷,你机心何其多也!”荧玉对这个侄儿素来呵护,却想不到他离开十多年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心中又气又急,满面涨红道:“我来告诉你:这道密令是二哥留给我的,言明只要国中有变,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当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协,这支兵马便是商君平乱靖难、维护新法的铁军!也是废黜你嬴驷的铁军!因了商君执意辞官,我拿出了这道手令,想劝他多留两年,辅佐于你,也可震慑世族力量。可商君坚持认为,你一定能维护新法,留下这支军队只会增加君臣猜忌,竭力要调出商山大军。我被他说服,就与他一起去了商山调出兵马。你说,你疑惑何来?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紧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过一丝一毫?”荧玉愤激感慨,泪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驷负荆请罪。”嬴驷深深一躬。
正在这时,车英匆匆进宫,将商山军马驻扎灞上的处置禀报明了,便辞别出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宫中逗留。
嬴驷真有几分尴尬了,赔笑道:“敢问姑母,商君何以没有一起回来?”
“商君谋反去了!”眼见嬴驷没有丝毫悔悟,还是追问商鞅,荧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驷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详良久,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过了相信自己。纵有君臣情谊,何至交给商鞅如此颠倒乾坤的权力?嬴驷是眼看着公父叮嘱商鞅的:“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虽然惊讶,但嬴驷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他以为,公父如此遗嘱,不过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让商鞅更加忠诚地辅佐自己,权谋而已,何须当真?今日看来,绝非如此。公父当真是彻底地相信商鞅,认为只有商鞅的铁腕意志能维护新法,能稳定地推进秦国大业。嬴驷有些悲凉——公父终究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一点,甚至连商鞅对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对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驷没有指责的权力,他毕竟离开公父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军旅磨练,公父对自己的担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经受了几乎半生的苦行磨练,以及还都后表现出的见识能力,难道还不足以消除公父对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阴影么?
从秘密手令看来,果真如此。骤然间,嬴驷对公父有了一种冰冷的憎恨,他从来不关心自己,从来不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丝温暖与关怀。有的只是淡漠与疏远、冰冷与训诫、严厉与苛责。嬴驷在“放逐”中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个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个儿子,可能自己就永远地沉沦了。目下,这个念头又一次奇异地闪现出来。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绝不会主动去接回自己。公父对自己若还有几分亲情与信任,就绝不会给商鞅“自立秦公”的权力与颠倒乾坤的一万铁骑。公父看重的,是他与商鞅共同创立的秦国变法基业,血亲继承不过是公父功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顾则兼顾,不能兼顾则牺牲,这就是他和公父关系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未免太多虑了,难道嬴驷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
嬴驷很清楚,权衡利弊的长远基点,应该是自己的功业宏图,而不是其他。但在目下,却必须先将自己的权力真正稳固下来。这种稳固,不是满足于在公父留下的旧权力框架内与旧臣和睦相处,在表面上维护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权力人马,全副身心地推行自己的权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与遗命,与自己有利者则行,与自己巩固权力不利者则不行,绝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权力格局与善后成命。只有权力彻底真正地转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资格说功业,否则,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想到这里,嬴驷心中一闪——公父还有没有其他秘密手令牵制自己?真说不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立足于有,动作就要快,在这些密令持有者还猝不及防的时刻,就要剥夺他们的权力,将要害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来对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说嬴驷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实在是他们对你太过崇拜太过迷恋,用你的作为丝丝入扣地苛责于我,连姑母都是如此。纵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说嬴驷靠了公父这班老臣。如果那样,嬴驷的功业何在?难道嬴驷忍辱磨练出的胆识谋略,就要湮没在公父的影子和你这班旧臣手里?
岂有此理?嬴驷要走自己的路。
嬴驷不再犹豫,命内侍总事立即唤来堂妹嬴华。片刻之后,一个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来了。没有丝毫的脚步之声,直是飘了进来一般。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儿,生在公伯与世隔绝的岁月,话语极少而又身怀惊人本领。嬴驷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艺业都教给了这个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岁月的唯一出路。嬴驷在这种非常时期要来这个堂妹,为的就是要做一些寻常人无法做的机密事宜。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地看着嬴驷。
嬴驷也只点点头,上前一阵低声叮嘱。
嬴华又是一笑,悄然无声地飘出了书房,一扭身踪迹皆无了。
接着,嬴驷又对奉命前来的长史连续口述三道公书,命令立即起草缮写。
咸阳令王轼大喝闷酒,自斟自饮,唏嘘叹嗟。
前日,闻听商君与公主出城,王轼得到消息飞马追赶,终于在蓝田塬下截住了商君夫妇。王轼力劝商鞅,说流言纷飞国事蹊跷,在此关键时候绝不能离开咸阳。商君却是若无其事,反倒劝他毋得多心。王轼被逼无奈,便将只有他这个咸阳令才掌握的密情和盘托出,告诉商君,落魄世族出动了,意在复出寻仇,国君暧昧,大势不明。
岂料商鞅却笑了:“王轼教我,何以处之?”
王轼慨然道:“秦公遗命,朝野皆知,何须王轼提醒?”
商鞅又笑了:“王轼,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废黜自立?”
王轼高声道:“天下为公,有何不可?”
“不在可不可,而在当不当。王轼啊,你我都是心怀变法强秦之志入秦,而今变法有成,秦国强大,秦公却骤然病逝。当此之时,何谓朝野第一大局?”
“自然是维护新法,稳定朝局。”
商鞅肃然道:“既然如此,我若发兵废立,将会给秦国带来何种后果?世族唯恐天下不乱,我等却引出大乱之由。其时内有部族纷起,西有戎狄反水,东有六国压境;内乱外患,新法崩溃,我等变法壮志付之东流,秦公毕生奋争亦成泡影。当与不当,君自思之。”
王轼大笑道:“商君何其危言耸听也!平乱废立,护法抚民,以商君之能,雷霆万钧,岂容四面危机?”
“王轼差矣!”商鞅扬鞭遥指道,“秦国千里河山,郡县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极深,戎狄归化尚浅,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拢全局。倘废黜嬴氏,世族与戎狄必然先乱,一旦进入大漠草原深山峡谷,何来雷霆万钧?”
“然则,新君昏昧,世族蠢蠢,岂不照样大乱?”
“君又差矣!”商鞅叹息一声,“新君护法之志毋庸置疑,此乃我长期反复查勘。假如没有成算,商鞅岂能等到今日再来理论?况且,将镇压世族这件大功留给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轼热泪夺眶而出,“如此你将面临深渊,难道束手待毙么?”
商鞅坦然自若地微笑着:“王轼啊,如果需要,我们谁都会在所不辞的。护法需要力量,你等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赶上了远远等候的公主,纵马消失在蓝田塬的沉沉暮霭中。
王轼回来,觉得胸中郁闷,关起门来谁都不见,只是饮酒叹息。他想不通,为何一个人明明看见了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还要置若罔闻?连孔夫子都说危邦不居,商君这个*家竟硬是不动声色,真真的无从度量。王轼始终以为,秦国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变法风暴中,已经萎缩到了可以忽略不计,陇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乱后也已经没有了叛乱能力,关中老秦人更是竭诚拥戴新法。商君一呼,万众响应,会有谁来反对?然而商君却将国情评判得那么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潜藏着危机,这是王轼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轰轰烈烈往前走,为什么偏偏要隐忍牺牲,将不朽功业拱手让给别人?况且,商君一人之进退,牵扯到整个一层变法大臣。若有不测变故,莫说他这个咸阳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以及数十名郡守县令也都成了砧板鱼肉。当此危境,岂能不竭力奋争?
商君啊商君,甘做牺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则真的有价值么?
“禀报大人,国君使臣到。”仆人匆匆走进。
王轼醉眼蒙眬地站了起来,走到大厅问:“何事之有啊?”
黑衣内侍右手举起一面铜牌:“国君宣咸阳令,即刻进宫议事。”
王轼猛然清醒了。此时天色已晚,有何紧急国事?本当想问清楚,想想又作罢了,内侍奉命行事,能知晓个甚?整整衣装,匆匆登车随内侍去了。
进得宫中但见灯火明亮,却又越来越黑,感觉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难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见他?曲曲折折地走了片刻,来到一座僻静的宫中小院落前,内侍下马请王轼下车。王轼暗暗惊讶,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静的宫院?此时院中走出一个老内侍,身后还有一个掌着风灯的小内侍,躬身一礼,将王轼让进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院中。小内侍推开沉重的石门,老内侍恭谨躬身:“大人请进。”王轼走进屋中,只见四面石墙围满了粗简的书架,各种竹简帛书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中间一张长长的白木书案,笔墨刻刀俱全,就像一个穷书吏的作坊。
“咸阳令,可知这是何处?”
王轼揶揄反诘:“我却如何知晓?难道会是国君书房不成?”
老内侍微笑:“大人聪敏之极。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书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这间书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也。”
王轼大为惊讶间,老内侍长声宣道:“咸阳令王轼,听君书——”
王轼木然地看着老内侍展开竹简,嘶哑尖锐的声音不断颤抖着:“咸阳令王轼,才具敏捷,屡出佳策。今秦国地广人稀,耕战乏力,本公苦无良策。着王轼脱职一月,潜心谋划增长秦国人丁改变秦川盐碱荒滩之良策。策成之日,本公亲迎功臣。大秦公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