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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有顷,孟子肃然拱手道:“魏王求贤,孟轲钦佩之至。然则,孟轲多年来埋首书卷,与天下名士交游甚少,急切间尚无治国大才举荐,惭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后但有贤才,荐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极有气度地笑着。
殿中突然一人站起:“启奏我王,臣有一大贤举荐!”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仓令先轹。他素来不喜欢小臣子抢班奏事,先轹虽是名将之后,毕竟只是个司土府低爵臣工,何来大贤可荐?但方才公然向孟子求贤,此刻也不好充耳不闻,于是矜持地拉长了声调:“谚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敖仓令职司细务,也有大贤之交?却是何人也?”
“启奏我王。”先轹走出一步拱手高声道,“臣虽职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与名士贤才尚有交往。臣所举荐之人,乃齐国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游学大梁,机不可失。”
“惠施?何许人也?噢——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安邑做过几天外相么?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转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晓也。”
孟子见魏国官场竟有人荐举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国下力斡旋所致,心下对这种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但孟子在公开场合却也不能计较这些,惠施毕竟还不算徒有虚名之辈,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国人,久在稷下学宫致力于名家之学,持‘合同异’之论,确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说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无疑,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国正是用人之际。先轹,明日即带惠施随同行猎,本王自有道理。”
“谨遵王命!”先轹兴奋了,应答得格外响亮。
正在此时,正殿总管老内侍匆匆进殿道:“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皱起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也,谁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中的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赏他五十金罢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则未尝扬名于天下,然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好。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魏惠王大度地挥挥手,“教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青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头上虽然没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却隐隐透出一种伟岸的气度;步履潇洒,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士子从容地躬身作礼道:“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近,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切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味,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词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道:“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轰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地喷到了下首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涨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地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快事也。”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又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道:“张仪,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祖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却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道:“魏王有所不知。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楚赵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分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故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道:“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青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簌簌发抖欲语不能,顿时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
绯云在客栈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张仪昨夜换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装,清理了客栈房钱,直到晌午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一想着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绯云就兴奋不已。在张家多年,绯云深知老夫人对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锦荣归,那张家就真的恢复了祖先荣耀。老夫人可搬来大梁,绯云自己也能在这繁华都市多见世面,岂非大大一件美事。渐渐地日头西斜,衣服晒干了,张仪还没回来。绯云想,迟归是吉兆,任官事大,岂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将行装归置到轺车上,赶车到客栈门前等候张仪,免得到时忙乱。
正在等候,张仪大步匆匆而来。绯云高兴地叫了一声:“张兄。”却见张仪一脸肃杀之气,不禁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张仪看看绯云,倒是笑了:“走,进客栈吃饭,吃罢了上路。”
“你还没用饭?那快走。”绯云真是惊讶了,将轺车停在车马场,随张仪匆匆进了客栈大堂。
刚刚落座,一个小吏模样的红衣人走了进来,一拱手问:“敢问先生,可是张仪?”张仪淡淡点头:“足下何人?”红衣人双手捧上一支尺余长的竹筒:“此乃敖仓令大人给先生的书简。”张仪接过,打开竹筒抽出一卷皮纸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张兄鲁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愿再作谋划。”张仪淡漠地笑笑:“烦请足下转复敖仓令:良马无回头之错,张仪此心已去,容当后会。”红衣人惊讶地将张仪上下反复打量,想说话却终于没有开口,径自转身走了。张仪也不去理会,自顾默默饮酒。绯云灵动心性,看样子知道事情不好,一句话不问,只是照应张仪饮酒用饭,连自己也没吃饭都忘记了。
从客栈出来,已是日暮时分。绯云按照张仪吩咐,驾车出得大梁西门,却不知该去哪里,便在岔道口慢了下来。
“绯云,洛阳。”张仪猛然醒悟,高声笑道,“教你去看个好所在,走!”
绯云轻轻一抖马缰,轺车顺着官道向正西辚辚而去。见张仪似乎并没有沮丧气恼,去的又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阳,绯云也高兴起来,高声道:“张兄,天气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赶夜路如何?”
“好!”张仪霍然从车厢站起,“月明风清,正消得闷气。”于是扶着伞盖铜柱,望着一轮初升的明月,挥着大袖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
“张兄,这是《诗》么?好大势派!”
张仪大笑道:“《诗》?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大哉庄子!何知我心也?”
绯云一句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万里”、“水击”、“垂天”一类的很气派的词儿感染得笑了起来,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