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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
越王姒无疆目光一瞥,没有起身,傲慢地拉长腔调问:“身后何人噢——”
张仪正要回答,绯云一拱手道:“张子书仆绯云,参见越王。”
“书仆?书仆也配进王帐噢——”
张仪一本正经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书仆自然不配。然则,我这书仆身上有带给越王之大礼,不得已而来,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张子好气派,还有捧礼书仆。好说了,入座。”说着不自觉从竹榻上坐直了身子,又瞄了绯云一眼。
一名绿纱女侍轻盈地搬来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许。越王连连摇手:“远噢远噢。”女侍连忙将竹墩挪到榻旁两三尺处,方自退去。张仪坦然就座,绯云站在张仪身后,却直耸鼻头紧皱眉头。越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笑容——张仪看见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定在了张仪脸上道:“张子仆仆而来,要给我千里土地?”
张仪笑道:“启禀越王:张仪要酒足饭饱,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来人,酒宴为张子洗尘。”
片刻之间,几名女侍鱼贯而入,摆上两张长大的竹案并两张竹席。越王被两名女侍扶着从榻上下来,再入座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见他两腿奇短,身子却很是长大,站起来矮小精瘦,坐下去却颇为伟岸。绯云拼命憋住笑意,转过身响亮地咳嗽了两声。张仪浑然无觉,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觉得编织得极为精美,坐上去清凉滑爽惬意之极,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却偏偏要学中原铺什么脏兮兮的红地毡,当真是东施效颦糟践自己。暗自思忖间,酒菜已经摆好,却是一酒两菜:酒是越国的大坛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红,煞是诱人;一只大铜盘中盛着一条洗剥得白亮亮的大生鱼,生鱼旁是一口五六寸长的小吴钩;另一只铜盘中是一盏浓酱、一撮江南小葱、一盏红醋、一小盘近似小虾的银色小鱼,还有一双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红白绿相间,分外入眼。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神韵。不禁拍案赞叹道:“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地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鱼片儿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地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地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熟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地反问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自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落水?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捞上来了!”
“越王做如此想?”张仪颇见揶揄,又有些惊讶。
“那是噢——”越王傲慢地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话,却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道:“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数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船体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蠢!蠢!楚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戛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春秋一强独霸之路,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数十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算得实实在在的实力扩张。越王图谋,只求战胜称霸,而不求夺取土地利市,早已经是陈腐过时之老战法了。”
“噢——”越王傲慢地拉着长调,“我就夺齐国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此处,正是事理交关也。”张仪从容笑道,“若不图争霸而图谋利市,齐国便索然无味了。”
“噢?此话怎讲?”
“齐国乃中原三强,军力正在全盛之期。张仪观越军气象,伐齐犹如以卵击石耳。此其一。其二,齐国南长城以内的百里地面,尽皆海滨盐碱荒滩,苇草苍茫,杳无人烟。纵然战胜,不独没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国累赘,这便是索然无味。越王以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没有了,低头思忖良久,突然抬头道:“大越白白折腾了?”
“非也。”张仪摇摇头,“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还是噢——”越王又大笑起来。
“然则,这支箭须得射中一只肥鹿,才算本领。”
“肥鹿?肥鹿在哪里噢——”
“楚国。一只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张子是说打楚国?”倏忽间,傲慢的大笑却泄了底气,低声咕哝着,“楚国楚国,打得过么?”
张仪不禁莞尔:“越王敢打齐国,却疑惧一个楚国,匪夷所思也。”
“莫非,楚国比齐国还好打?”越王显然对楚国心有顾忌。
百年以来,楚越吴三国虽然都是中原诸侯眼中的“南蛮”,但相互间却是势同水火。吴越两国是真正的滨海邦国,比楚国更为偏远闭塞。楚国占据长江中游与淮河流域,堪称“半中原半江南”大国。楚国的中心区域始终在长江中游与淮北地带,所以有“荆楚”之名。三国间多有冲突征战,吴国、越国都分别强盛过一段,也都有过打败楚国的一两次胜利。但从大处说,楚国始终是南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吴越两国即或在最强盛的时期,也从来没有正面突破楚国而长驱中原的。吴越两国的称霸,始终都是走偏锋——从东北一角攻击齐国得手。楚国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正面,吴越两国始终都无法逾越这座大山而直达中原大地。这样的历史,就沉淀成了这样的心态——惧楚不惧齐。越国吞灭吴国的初期,曾经是实力大长,但对楚国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张仪自然已经将其中的奥秘揣摩清楚,收敛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余年来,楚国每况愈下,已经和当年的吴国没有两样。虽则楚国地广人众,却是数十家贵族割据封地,一盘散沙。就实力而言,楚国几乎没有骑兵,只有古老的战车与步兵,可谓师老兵疲;更兼没有名将统兵,战力可想而知。越王挟十五万精兵,又是王驾亲征,必然一鼓战胜楚国!”
越王姒无疆精神大振,“啪”地一拍竹案道:“能败楚国,利市大了去噢!”
张仪微笑接道:“楚越接壤两千余里,交界处无一不是鱼肥水美。此等丰饶土地,得之尺寸,也强于齐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据整个云梦泽水乡,越国便是天下第一强国!”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阵纵声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鱼大大有得吃了噢!”笑着笑着,戛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张仪阴声问,“张子,老实说噢,为何要我弃齐攻楚?”
张仪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外臣自是有所图而来。”
“噢?求官还是牟利噢?”
“张仪有一癖好,酷爱名剑。此来为求越王一口名剑也。”
“噢?一口名剑?”越王目光闪烁,打着哈哈道,“本王之意,张子做我越国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谋划军国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剑顶得白鱼美酒么?”
张仪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张仪布衣闲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岂敢与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剑一口,张仪生平足矣!”
“噢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越王打着哈哈踌躇踱步,“张子求剑,有个名目么?”
“张仪斗胆,敢求蚩尤天月剑。”
“噢?”越王大为惊诧,“你如何晓得这蚩尤天月剑?”
“生平揣摩名剑,张仪知道,唯有越王藏有蚩尤剑。”
越王姒无疆急得面红耳赤:“不不不!听噢:这蚩尤天月剑,连本王也是只听过没见过,据先人留言,蚩尤剑数百年前已经流入中原。噢,对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剑,你来做越王,本王给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显见是个大大的剑痴。
“噢——”张仪不自觉学着越王腔调,沮丧地长叹一声,“还是你做越王,我却只要名剑便了。张仪是个剑痴,惭愧惭愧。”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着,“张子献大计与我,岂能没有回报?来人,取龙泉剑出来!”
“龙泉剑?张仪如何闻所未闻?”
越王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越剑之秘,岂是中原人所能尽知噢?大越西南有瓯水,知道么?瓯水有山溪一道,从高山密林涌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铸剑师名为龙泉溪。这龙泉之水噢,铸剑一绝!当年的吴钩,就是越国铸剑师在龙泉溪建炉铸造。龙泉剑,吴钩之神品噢!张子见识见识了。”
张仪心下暗暗叹息,说到铸剑,这个姒无疆倒是比军国大事有见识多了。此等剑痴玩物有余,可上天却偏偏教他治国理民担一国兴亡之重任,真乃上苍作孽也。正在叹息感慨间,一个须发花白的内侍捧来了一个陈旧暗淡的长条红木匣,恭敬地放置在越王案头。姒无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丝衣大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郑重其事地招招手道:“张子请来看噢。”张仪走过去一看,见木匣中又有一个长方形的青铜匣子,铜锈斑驳,颇有古董气韵。姒无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铜匣中央边缘部位的一个凸起铜扣,只听“当”的一声,铜匣弹开,一柄弯月形的剑器卡在金红的丝绸之中,紫红色的皮鞘,竟如清秀的处子躺卧在朝霞中一般,幽静而羞涩。
“张子,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