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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讶之际,又一辆光华闪烁的战车隆隆驶进。这却是一辆青铜战车,车上一人黑色绣金斗篷,一身青铜甲胄,头盔上的铜矛足足有一尺长,一脸黄色蜷曲的连鬓络腮大胡须,活生生北地胡人。飞动之中,青铜战车、青铜甲胄、绣金斗篷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座金光灿灿的天神,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
张仪心下生疑。此人异相,又是高贵异常的青铜战车与绣金斗篷,决然不是寻常武士。秦国的名将猛士,张仪没有不熟悉的,可无论如何想不起此人是谁。莫非是司马错收服的巴蜀王子?不可能,巴蜀人哪有如此胡人长相?正在疑惑,嬴华趴在张仪肩头锐声喊道:“太子!太子荡——”这次张仪听得清楚,心中不禁咯噔一沉。
再看校军场,孟贲已经跳下精铁战车,如雷之声又隆隆碾过:“孟贲举象——为大力神开路——”雷声方落,全场又狂热地呐喊起来。张仪周围的山东商贾们却是纷纷摇头。寻常人纵是力士,有得千斤之力,也就是极为罕见了。民谚有云:“人无举手之力。”这硕大的河象少说也有五六千斤,如何能举得起来?张仪博杂,素常也算得通晓武道掌故,却也对如此力道闻所未闻,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时,却见场中那个百夫长一劈令旗,一头河象被驯象武士赶到了一方铁板上。铁板架在四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桩上,河象晃悠上去,铁板发出咯当咯当的脆响。百夫长再劈令旗,孟贲迅速脱去了斗篷甲胄,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装,大步走到铁板之前,又蹲身钻到了铁板之下。全场万千人众不禁屏息静气,悄无人声。
突然间,“嗨”的一声雷吼碾过,那头硕大的河象惊恐地啸叫了一声,铁板下的孟贲已经两臂伸直,铁柱般地矗立了起来。
“万岁——”全场爆发出山崩一般的呐喊。
孟贲稳稳放下河象,走出了铁板,向北方王台一躬,又是一声雷吼:“大力神!扬我国威!”雷吼余音隆隆间,便见令旗起落,那辆青铜战车的四匹驭马被卸下牵走,另一头更加肥大的河象又晃悠着踏上了战车。张仪明白:青铜的硬度韧性不如精铁,所以打造战车的铜板比铁板厚出了许多。也就是说,这辆青铜战车要比那辆精铁战车重量大出许多,再站上一头更加肥大的河象,总重量无论如何也在万斤之际。更难的是,战车之下无环无扣,难抓难抠,轮辐间仅可容常人窝身蜷伏,极难着力。如此情状,要举起这万斤巨物,当真是匪夷所思。
万众瞩目之下,但见金装大力神脱掉了绣金斗篷与青铜甲胄,也与孟贲一般,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装。他却没有孟贲那般如雷虎吼,只是甩了甩胳膊腿,便蹲身钻进了青铜战车的轮下。校军场的万千人众大约也知道此人不是寻常力士,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偌大校军场如幽静的山谷。六国商人与使臣们更是瞪大了双眼,迷茫地盯着场中发怔。
静寂之中,只见百夫长令旗一劈,威猛雄壮的孟贲乌获铁塔一般守在了青铜战车的两侧,四名驯象武士也手提长鞭,四面守住了在战车上山一般晃悠的河象。突然之间,一声沉闷的嘶吼,青铜战车连同那头小山一般的河象倏忽升高,又倏忽降落。那头硕大的河象惊恐地啸叫了一声,山一般地卧倒在战车上,拉出了一堆黑黝黝的粪便,战车却依然矗立在空中纹丝不动。
“啊!快看,双腿都插进地里了!”一个山东商人尖叫起来。
校军场地皮原本是夯实的硬土,更兼经年马踏兵踩,几乎坚硬得与大青砖一般无二。如此地面,双腿竟能猛然插下两尺有余,谁能不惊心动魄?一片寂静喘息之中,校军场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人们将头上的玉冠竹冠纷纷摘了下来,提在手里弹着叫着跳着,“大秦国万岁”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中央王台一阵骚动,隆隆雷声又一次碾过:“秦王王命:赐孟贲、乌获关西虎贲大力士名号!”沸腾的欢呼顿时淹没了校军场。
第十四章百年一乱(2
二、司马错讲述的军旅故事
没有等庆典完毕,张仪挤出了校军场,一路快车回到府中,一直没有说话。嬴华将张仪送到府门,匆匆折马去了宫中。绯云一进府便忙着去收拾安顿诸般琐务。张仪独自在书房里转悠,也不去处置那些积压的公务,不明不白地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用过晚饭,张仪兀自不能平静,便驱车来到上将军府。家老见是丞相来到,没有通报司马错,将张仪径直领到了书房。
灯下,司马错正在与一个年青的武士说话。张仪眼力极好,一眼看出,这是日间在校军场指挥大力士的那个百夫长。司马错见张仪来到,连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快请进。”张仪打量着司马错笑道:“倏忽三两年,上将军如何如许风尘?竟白了鬓发?”司马错笑道:“我无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说罢请张仪入座。那名年青武士站了起来一躬:“骑士百夫长白起,参见丞相。”张仪见这年青武士生得肃杀厚重,一顶头盔比寻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凛凛身躯威武非常,不觉有些喜欢,点头虚手一礼,笑道:“可是郿县白氏后裔?”白起道:“正是。”张仪又道:“可识得白山将军?”白起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司马错笑道:“白起素来不张扬家世,白山将军,正是白起之族叔。”张仪笑道:“原来如此,自强秉性,好事。”白起向两人一躬道:“上将军、丞相,公务已毕,小军告辞。”司马错点点头:“去吧,转告孟贲乌获,较力不是军功,无得轻狂才是。”白起答应一声,大步出门去了。
张仪笑道:“一个小小百夫长,竟蒙上将军召见,可见器重了。”
“丞相不喜欢他么?”司马错笑罢喟然一叹,“这个白起,可是了不得。从军较武便勇武过人,更难得的是,对兵法战阵天生通晓一般。遴选锐士进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长。可这白起,硬是要从伍长做起,说是没有军功,宁不升迁。果然也是,连续一路打下来,他竟战战斩首五人以上,按说也该做千夫长了。可他就是要伍长、什长、卒长、百夫长一级一级做。二十岁的武士,有如此沉稳的品性,难得也!”
“上将军素来不谬奖于人,张仪自是信得。”张仪笑道,“我还看得出来,你是有意锤炼于他。否则,今日校军场如此场面,如何能教一个百夫长指挥三个大力神?”
“你去了校军场?”司马错惊讶了。
“如何?我去不得么?”
司马错叹息了一声,一阵沉默,良久,语气沉沉道:“这大力神,只怕不是吉兆。”
张仪内心一动,却不好应答。当初司马错力主攻取巴蜀,张仪是反对的。两三年之后,司马错却使巴蜀三千里变成了秦国的土地臣民,使秦国变成了与楚国一般广袤的大国。这不仅是军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谋略上的成功。战国大争,上将军与丞相原是国家的两根柱石,却又是常常发生摩擦的传统对手。尽管丞相以“统摄国政”的全面权力居于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时代,作为统辖全*马的上将军的权力,却也是更实在的。更何况,上将军的爵位官俸,历来都是与丞相同等的。实际的权力格局往往是:谁更有才华、更有权谋、更有功勋、更有实力、更能够影响君主与朝野,谁便是第一位的权臣。张仪是名动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辩天下第一,邦交纵横算无遗策,却偏偏是两次都栽到了司马错手里。第一次房陵失算,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张仪不是兵家名将,当时也还没有入秦为相。然则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谋略的直面较量,更是张仪的强项,结局却偏偏又是张仪错了,而且错得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理由。对于张仪这种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这种失败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张仪偏偏就对司马错没有妒火中烧,没有敌对心绪。与其说是张仪胸襟开阔,毋宁说是司马错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产生的摩擦。与张仪的飞扬洒脱相反,司马错厚重笃实,不张扬不浮躁,谋略来得缓慢,却是扎实细密,一旦谋定,几乎没有人能将他的谋划驳倒。但两人却有一点共同处,都是一心只想将事做好,都没有非分野心。恰恰是这唯一的共同点,使两人成就了良马同槽的美谈。用樗里疾的话说:“秦有良相名将如张仪司马错者,天意也!”在秦国历史上,后来的范雎与白起、吕不韦与蒙骜、李斯与王翦蒙恬,都做了权力场某种程度的对手,最终也都是导致了某一方牺牲,甚至双方同归于尽的结局,由此可见张仪与司马错之可贵了。
虽说没有嫌隙,张仪对待从巴蜀大凯旋的司马错还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张仪感觉到了咸阳正在发生着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弥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躁动。一个最令张仪困惑的事情是:身为太子的嬴荡,纵然果真是一个大力神,如何便要这等炫耀膂力?秦国之威难道就在一个力士身上?这种经过秦王允许的炫耀,绝非空穴来风。可是,它究竟意味若何?却又很难说得清楚。这种变化,恰恰发生在他离开咸阳之后司马错班师的这段时间。张仪虽则有所警觉,但他却不想当着深沉多思的司马错,去竭力捕捉这种感觉。张仪知道,纵是才智独步天下,要说清一种朦胧的警觉,也是很危险的。
“巴蜀茶叶,如此碧绿,直与吴越震泽茶媲美。”张仪端详着陶杯中碧绿的茶水,悠然笑了。
“巴蜀两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一等粮仓也。”司马错叹息了一声。
“治理巴蜀,是我职责所在,上将军有何高见?”张仪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圣手,司马错何敢高见?”这便是司马错,短处绝不做长处炫耀。
“夺取巴蜀,为秦国奠定大富强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将军何有忧心?”
“不瞒丞相,司马错之忧,不在巴蜀,而在咸阳。”司马错又是一声叹息。
张仪心头一跳,要脱口追问,蓦然之间生生刹住淡淡笑道:“今日庆典太得铺排?”
司马错摇摇头:“丞相若有耐心,且听我从头说来。”
张仪点头道:“你我将相多年,自当披肝沥胆,上将军但直言相向。”
司马错略一思忖,起身吩咐家老闭门谢客,回过身坐下来,对张仪娓娓说出了一番故事。
进军巴蜀前,秦惠王突然来到大散关军营,说是要教太子从军出征历练。司马错大是惊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虽说,战国时王子从军作战极是寻常,许多王子还成了有名的战将,如秦孝公嬴渠梁嬴虔兄弟便都是著名将领。然则太子毕竟是国家储君,带兵统帅通常都很怕太子随军,一则是统帅的保护责任太大,二则是怕太子掣肘军中决策。在司马错,则还多了一层顾虑,即从来没有与太子来往过,不知这个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个膏粱子弟或纨绔少年,岂非大大不便?但若要谢绝,却又有拒绝监军之嫌。但凡大将都明白:王子随军,名义上是历练,实际上多多少少都有着监视大军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绝,岂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见司马错沉吟不语,明明朗朗道:“上将军无须担心,本王与太子约法三章:只为卒伍,不入军帐,不问军令。”说着一声叹息,“本王生平未入军旅,实在是一大憾事。本王这个儿子嬴荡,天生好武,却是稳健不足,若不入军历练,只怕他难当大任。”司马错道:“臣无别心,唯虑战场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国家不幸也。”秦惠王慨然道:“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国大难,太子若在军旅阵亡,也是天意了。”说罢啪啪拍了两掌,帐外大步赳赳走进一人。司马错一看,此人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异长相,一时惊讶得瞠目结舌。及至太子以军中之礼参见,司马错方才醒悟,连忙伸手去扶。太子却是一躬到底,瓮声瓮气道:“嬴荡入军,自当遵从军法,上将军若不将我做军士对待,宁不入军。”说话间,脸红到了脖子根上。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