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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强赶到街上去饿死,那也实在不是曾杰能做到的事。他不过嘴巴说得硬,真让他把个孩子一脚踢出去,他也不见得能做得出来。
曾杰想:如果我对你无企图,我大约会送你去个便宜的可以寄宿的学校,然后听凭你挣扎到十八岁,那就同我再无关系了。
凌晨慢慢展现了一个笑容,那种花开一样的笑容。
是温柔的美丽的,是呈献给人看的,又是真诚的,然后低声道:“别抛弃我。”
这双腿还能不能站起来?如果不能,曾杰会收留一个瘫子吗?他收留那样一个人做什么?凌晨恐惧地望着半空,仿佛希望能透过空气看到未来。
如果真的瘫了,曾杰早晚有一日会厌了吧?从每天的探视变成每周,然后每月,然后……求他来他也不会来了。
曾杰瞪着这个美丽的少年,听他低低地哀求,心都软了,可是他那四十岁的老心也知道自己可不是一个圣人,如果凌晨真的再不能站起来,那么凌晨自然是他的责任,他会尽力让他生活得好,可是,那样一个凌晨,还能不能是他爱的那个凌晨?他不知道。一个久病的人,不但肉体脆弱,连灵魂也会改变,曾杰轻轻握住凌晨的手:“你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到底。”
只能承诺物质,不能承诺感情了。
谁承诺感情,谁就是骗子,感情是一个人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东西,如果你爱过一个人一件事,然后又不爱了,那就是不爱了,不是你努力就可再爱上的。人,唯一能承诺的,不过是我会对你负责到底,负责你的生活。至于会不会有永远爱——那不过是说来让你快乐的祝福而矣。
凌晨低头笑了,如果曾杰不做他的情人的话,就会做他的父亲。
曾杰呆呆地看着那花一样的笑容,绝望地想:“我好想吻他。”可是,这种情况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
深夜,凌晨问曾杰:“你还在这里吗?白天还有工作,在这儿睡不好吧?”
曾杰过去帮他把被子掖好,苦笑:“如果你一直住院的话,我确实不能长期在这儿陪你,可是,这几天,先让我在这儿吧,让我安心一点。”
凌晨悲哀地看着这个男人,他这样有限度地对他好,倒让他无法娇矜地拒绝:“走!我不要见你!”
不要见你。
我不要见你。
想离开,想到远方。
可惜,即使在有腿的时候,也不能走,每个人都身不由已,每人都被无形的绳子紧缚,可以移动的距离或远或近。多数只能原地振动,甚至一旦真的没有了那根绳子,我们反而不自在。绑着我吧,束缚我吧,说你需要我,不要允许我离开,不要给我自由,我天生是家养的,不是野生的,外面的风风雨雨,不是我能够欣赏的。
凌晨扬扬眉毛,奇怪上述那些无病呻吟是哪来的,是谁塞进他的脑子里的,不过,那些呻吟也让他明白一点,真的离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可以好好生活下去,想必也不会比现在快乐多少。
二十六,为你伤怀为你痛
早上起来,曾杰在床边操作,凌晨看不到,不知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曾杰拿着一袋黄色液体送出门外。
凌晨白了脸,半晌才问:“那是什么?”
曾杰顾左右而言他:“晚上睡得好吗?”
凌晨问:“那是什么?”
曾杰苦笑:“导尿的”
凌晨白着脸,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眼光微微转动,他想感受到自己对身体器官的感知与控制力。没有,他完全感受不到腰以下的任何知觉,那么——
凌晨的嘴唇都在颤抖:“一直都是用这个?”
曾杰道:“这些功能日后会慢慢恢复的。”
凌晨沉默。
无边无际的,麻木的黑色,将凌晨淹没,他可能永远无法自己控制大小便,可能永远不能做一个男人,可能永远这样躺在床上。这恐惧,让凌晨的嘴里有一种黑色的苦味。整个人不会说也不会动。
那是一种,无法用哭泣表达的绝望。
曾杰道:“你会好起来的!即使真的不能好,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凌晨慢慢地呼出一气,近乎一种梦游状态地喃喃:“不,你不会让一个残废拖累你一辈子,如果我不能好起来,你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曾杰呆了一会儿,才苦笑:“我在你心中是那么不堪吗?”
凌晨道:“曾杰,你肯为我付这些治疗费用,已经让我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人性的光辉了。”
曾杰再次目瞪口呆,然后不得不半讽刺半真诚地说:“谢谢。”
凌晨抬起眼睛看曾杰:“你放心,如果我真的能好起来,我就是你的。如果不能好起来,我也不会拖累你的。”
曾杰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跳跃的思维,所以呆了一会儿才明白凌晨的意思:“如果不能站起来,你想自杀?”
凌晨淡笑:“放心,我下次会小心从事,不会从二楼向下跳了。”
曾杰扭开头去,一时无法说出劝慰的话来。
曾杰可不是圣人,指望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爱一个瘫痪病人,不如指望世界大同人人友爱每个适龄儿童都可接受义务教育。
半晌,曾杰才道:“我会让你接受最好的治疗。如果真的治不好,我仍会给你安排最好的护理,你尽可以放心生活。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忍受你失去了一部分功能的痛苦,我也不会多劝。我一直相信,人有生存的自由,也有死亡的自由,没有人可以评价他人的选择,因为没有人知道别人的感受。可是为了那一天,不要到来,我希望,你会尽最大努力,配合康复治疗。”
凌晨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晚上回去吧,我不习惯,那些脏活,让护工做,好吗?”
曾杰愣一下:“你——”
凌晨苦笑:“我觉得很难堪。”
曾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
没受过骄宠的孩子,是不懂得撒骄的。
没有眼泪,不能给恩人脸色看,向陌生人发不着脾气。
凌晨几乎是一个克制与忍耐的典范。
曾杰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心疼。
那克制而谨慎的态度。
可是凌晨身周有一堵无形的坚冰,他无法近身,他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靠近,好似趁人之危。
曾杰努力每天都抽出时间来陪凌晨,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有事业的成年人,即使是亲生儿子病成这样,他也不可能放下一切,每天陪护。
凌晨仰望天花板,一整天没有开口,活下去真的很难,即使肉体全无知觉,心灵所感受到的咬噬般的巨痛,让人禁不住想惨叫出声,可是那种无形的痛,不能医治,不能被人感知,即使你流泪也没有人能够明白,也没有办法解除,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他法。
如果曾杰在这里,他不得不强颜做出平和坚强的姿态,虽然累,倒底也是没有时间放纵自己去往太深处想。现在独自一个人,凌晨不禁自问:“我这样苦苦挣扎,这样忍痛倒底是为什么?”是软弱吗?癌症后期剧痛不止的患者是否有权要求安乐死?灵魂之痛,丝毫不亚于肉体之痛,可是没有人同情也没有药物缓解。大多数未经过此痛的人只会责备自杀者懦弱,一个人疼痛得愿意放弃生命以求解脱怎么能责备他懦弱呢?千古艰难唯一死,死都不怕的人怎么会是懦弱的人呢?(再有人要求他人保持乐观的情绪,我就会建议打折他腿然后要求他保持微笑与心情愉快。他要是能,我就建议敲开他脑壳看看他是不是内吗啡肽分泌过多或面部神经失调,NND)
凌晨的灵魂好似被火烧一样,他禁不住侧头去看床头的抽屉,那里面有一把水果刀。
一把水果刀。
拿起来,扎到喉咙里,经过几秒钟的窒息,产生各种美丽的幻觉,然后一道白光,带来平和宁静。再不痛,不哀伤无助,没有屈辱,没有挣扎,做一个高贵的死人。
一只手仿佛获得独立生命,自作主张轻轻拉开抽屉,然后在抽屉里轻轻摸索。
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轻触刀尖,有一点刺痛,如果真的刺进身体,那种痛应该不会比心痛更难忍受吧?
门轻轻打开,凌晨吓了一跳,手指急忙抽出,指尖微微觉得一痛。
曾杰看见凌晨紧张的表情,有点奇怪,然后看到打开的抽屉和凌晨慢慢握紧的手。
他走到床前,看到抽屉里静静躺着的刺眼的水果刀。握住凌晨的手,掰开手指,看到指尖的一滴血。
曾杰慢慢抓紧凌晨的手,两只手握紧凌晨的受伤的,慢慢在凌晨床边坐下,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只是眼睛慢慢地红了。
曾杰这个年纪的男人,是不会落泪的,人到了一定年纪,眼泪不会再引起同情与怜惜,只会增加厌恶与不屑,曾杰是不可能哭的,可是那眼睛里忽然多出来的一根根的血丝,涨红的鼻子耳朵,含在眼眶的半滴泪,那忍耐得万分辛苦所以开不得口的表情,在一刹那儿,击穿凌晨,他所有的忍耐与克制终于变成泪水落了下来。
二十七,想为你做点什么
曾杰抓着凌晨那只手,仿佛在给予一个拥抱,又仿佛在寻求安慰。
许久,他伸出手指,给凌晨刮去眼角的一滴泪,勉强微笑:“开会,来晚了。”
凌晨眼睛看着表:“这么晚,来干什么?”
曾杰微笑:“看你一眼。”
或者十年以后,所有爱意不过是过眼烟云,可是此时此刻,曾杰对凌晨,是明明白白毫无疑问的爱。凌晨苦涩地微笑:“真是……”真是傻,可是说出来,这话未免太象打情骂俏了,凌晨只得住口,半晌,凌晨叹口气:“尘满面。”
曾杰道:“我还认识你。”
凌晨笑了,然后伸手给曾杰揉揉眼睛,那双微笑着的眼睛,一闭上,就有一点泪花挤了出来,凌晨慢慢给曾杰擦干,轻声地:“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可要快一点把我忘掉。”
曾杰想了想:“呜,小家伙,你贵姓?”
凌晨笑,悲怆地。
第二天,曾杰一早过到医院来,会同医生一起围着凌晨做检查。
凌晨瞪着大眼睛,茫然地回应所有关于:“有知觉吗?”的应答。
良久,医生终于站起身来,在凌晨的床头,就缓缓地摇摇头。
曾杰送医生出去,谈了很久,进来看到凌晨忽然转开头去。
凌晨早已知道结果,可是现在心中还是有一团火在烧。
曾杰坐在凌晨床边,沉默。
凌晨的一只手,轻轻过去覆在曾杰手背上,轻轻握了握。曾杰转过头:“我决定给你转院。”
凌晨提醒:“这已经是最好的医院。”
曾杰道:“别的城市。”
凌晨轻轻咬住嘴唇,奇迹,他需要的,是一个奇迹。
每个穷人都需要一个中彩票的奇迹,可是每次奇迹只降临到一个人头上,凌晨想中那个彩,需要看老天安排。
不过有钱人中彩的机会会多一点。
张子期送曾杰走时说:“咱们乡下人到大城市去花钱,钱一下子就花光了。”
曾杰恶狠狠瞪他一眼,张子期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完全忘了凌晨就在不远处,在他眼里,凌晨已经是一颗白菜了。
张子期问曾杰:“要是有一天,我也遇到这种事,你会这样对我吗?”
曾杰小声说:“不行,你太老了。”
张子期捏住曾杰喉咙,要送他去极乐世界。
那是一个好天气,窗外阳光明媚,医生说:“观察一阵,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曾杰微笑,凌晨提醒他:“唉,只是希望。”
曾杰告诉凌晨:“医生说,有一种特效药,效果很不错。”
凌晨接过来,笑道:“有一种特贵药,给人感觉很不错,其实不一定错不错。”
曾杰无奈地微笑,然后说:“凌晨,你很坚强勇敢。”
凌晨点点头:“我明白,曾杰,我会等你厌了。”
曾杰愣了一会儿,走到凌晨床前,弯下身子,吻了凌晨的额头:“我爱你,我希望这爱能持续一辈子。”
凌晨苦笑。
当天夜里,凌晨痛醒。
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疼痛从下肢传来,凌晨咬住嘴唇,忍到全身绷紧。直到冷汗流下来,凌晨才叫曾杰:“曾杰!”
曾杰迷迷糊糊地起身:“喝水?”
凌晨笑一声:“不是,我腿痛!”
曾杰还不明白:“哪里痛?”
凌晨悲喜交加,又疼痛难忍,终于流下泪来:“腿痛。”
曾杰呆站在当地,半晌,才过去狠狠拥抱凌晨一下,然后按铃叫医生。
凌晨的腿终于有了知觉,他的痛苦人生也终于开始了。
曾杰逼着他做完所有康复课程,凌晨常怒气冲冲连滚带爬地坐到他的轮椅上,然后死死抓住轮椅不放,拒绝配合那些让他疲惫痛苦不堪忍受的课程。
曾杰一边象拔章鱼一样往下拔,一边暴骂:“快滚下来,你这只猪。”
凌晨有时嚎叫着被揪下来,有时干脆咬曾杰一口。
曾杰骇笑:“凌晨,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凌晨坐在轮椅上,眼睛里有一点胆怯,有一点倔强,有一点象小孩子看大人脸色似的表情。曾杰骇笑着:“我该拿你怎么办?”
凌晨机灵地:“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