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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我累了。”
说完她展颜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着刚刚下机的人群离开。她穿着浅棕色的长裙,消失在绚烂的夕阳中。
苏智回到大厅中央的时候,陈子嘉和应晨正在找他。本来是准备告诉他应该通过海关,在看到他手里拿着纸卷时,应晨改变了主意,问:“这是什么?”
“刚刚阿措来过,说送给我们的。”
边说着,他把其中一张给了陈子嘉。
“阿措来过?”陈子嘉浑身一颤,匆忙的环顾四周,他多想在离开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视力绝佳,可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应晨解开系着纸卷的红线,把长长一张宣纸平铺展开,越有一米长,纸上用方方正正的颜体誊写了诗经中的一首,字迹筋骨十足。她低声念了几句出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陈子嘉摊开宣纸,那张纸一米见方,三个各自执一端才可窥得全貌。上面同样是一首气宇轩昂的古诗: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体雄浑不失灵动,引得过往乘客纷纷驻足观看。陈子嘉目光移动到落款,那里题着,挚友苏措赠。
“难得她想起这门手艺,我都差点忘记她学过的,”苏智摇头苦笑,“本以为她既然学了物理,书法什么的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看不出字的好坏,但看上去真的写的很好,”应晨审度着题诗,感慨的说:“阿措什么时候写的?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陈子嘉默默看着那幅字,眼眶一酸。他无从说话,只能选择沉默。他小心翼翼的把画重新卷好,放到贴身的衣兜里,感觉到怀里的墨香轻轻溢出来。
二十六
升到大四后,苏措的生活过的如一潭水,毫无波澜;当然其实人人都过得毫无波澜,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保研的过着跟猪一样的生活,反正都是过得面目惨淡,无精打采。苏智走后,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门都不出;平时找她的电话也几乎没有了。苏智最初还打了几个电话回来问问,半个月后也不常打了,要说什么都是在网上几句话言简意赅的说完,发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来让杨雪她们羡慕嫉妒的两眼发光。
开学前几天苏措陆陆续续从同学那里听到说知道米诗临时决定也出国留学,去的跟陈子嘉一个国家,也是不错的大学。大家惊诧米诗家原来这样有钱有权时也不住感慨,谁说世界上没有比翼双飞这会事情的?看人家,说走就走,多么干脆利落,根本不给“出国即分手”这种说法任何的机会。
学院开了一个会,内容无非是大四开学了,考研的出国的找工作的该如何做好计划之类,大意就是鼓励士气振作精神。苏措跟杨雪赶到教室的时候走已经坐满,在教室后面捡了个位子坐下。
她们前面坐着别的系的几个女生,正在花痴的聊着学校里一个大二的男生。她们的声音不高,刚刚足以让后排的她们听见。
说着,一名女生大发感慨:“可惜许一昊出国了,不然怎么轮得到他?”
“是啊,不过你们听说了么,据说他是咱们许校长的公子啊。”
换来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尖叫声,引得讲台上的老师一脸不悦的打量她们。
“肯定是真的。暑假的时候许校长生病住院了,有人看到许一昊每天都去看他,送饭什么的。你们仔细想想,他长得有点像许校长吧。”
“哎呀呀,是有点像。”
大约是因为当事人已经离校,这个曾经被掩盖的很好的秘密几乎是在开学的前几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学校,速度之快,简直是秋风刮过麦浪。
听到她们说起这个名字,杨雪下意识的侧头看一眼正在埋头做题毫不吃惊的的苏措,犹如鹈鹕灌顶般明白这根本不是传言,几乎就要叫起来。苏措太了解她,看她神情一变,立刻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成功的把“你果然是知道的”这几个字消灭在她的喉咙里。
杨雪的头“咚”一声撞上桌子,那表情说是痛心疾首都不够形容:“你,你真是……”说着她发现想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她,长叹一声后说:“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你才好。”
“所以你就乖乖看你的书吧。”苏措平静的指了指她的那沓考研真题。
开学之后不久,新生也陆续报名了。苏措在团委老师的要求下和其他两名大三的学生去给新生作报告。大教室里那些年轻的面孔叫苏措不甚感慨。不过私心苏措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听到新生们毕恭毕敬的叫师姐,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极大欣慰。
自由提问的时间里苏措成了大热门,其他两名男生基本上被忽略了。林林总总的问题让她应接不暇,也暗暗纳罕,好像自己念大一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提这么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果然是三四年一个代沟么。
大四上学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学生的噩梦。苏措是真的体会到了。邓歌基本上也是报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闲得人都懒了,除了睡觉上课就是上政治论坛灌水,在网上混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还时不时的跑出去见个把网友;卢琳琳也打算考研,跟杨雪一样上自习上得天昏地暗面目无光,有时候比苏措回来的还要晚。
因为保研的缘故,苏措这段时间除了出没实验室还时常出没院办,填着一大堆的申请表格等等。如果是保送本校,决不会这么麻烦;每个学院都打算把好学生留住,自然不会愿意放人,可是保送外校的手续非常繁琐,时不时的还给老师叫去谈话,苏措给郁闷得达到焦头烂额的程度。尤其在她知道白际霖也要找她去谈话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数倍。
白际霖压根就没想到苏措不在华大上研而去西部那所研究水平和艰苦条件同样闻名的研究院。他一席话劝得是深入肺腑,苏措一字不拉的听着他说出的每句话,感慨万千,最后笑了一下,说:“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一本书,讲那些老一辈的科学家在国家成立早期的艰苦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但是为了国家的任务,说了一句愿以身许国,义不容辞的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大部分人默默工作到去世,许多年都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在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是这些话就那么顺理成章的从嘴里跑了出来,简直不受她的控制。
看到苏措说话时那坚定的神情,白际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经教过这样的一个学生,有着跟她相似的倔强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说什么也是白搭,苦笑着叹口气:“你既然坚持,那我给你写推荐信吧。”
那晚上晚上回到寝室,所有人难得的都提早回来,关了灯,也没人开电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卢琳琳憧憬着说:“如果我跟杨雪考上了研,以后咱们四个还是一样在一个学校,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但还是一栋宿舍楼里,多好啊。”
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个人的情绪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气里,平时未必会说的话现在说起来仿佛成了顺理成章。
听到她们在想象上研之后的生活,苏措轻轻咳了一声,说:“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们,但还是要说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寝室里空气仿佛晃动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内的费解和寂静。
“去哪里?”杨雪问。
说了地方,卢琳琳叫出来:“咱们学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国内已经算是最好的几所之一了,你用得着跑那么远去吃那份苦?”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邓歌叹口气:“我怎么从来看不懂你。”
空气粘成了糖浆,凝重起来。杨雪重重叹气:“苏措,难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义者啊。”
苏措抱着被子嘿嘿笑:“理想主义者啊,听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我们比较起来,感觉真惭愧。”
苏措很有气概的挥挥手,挥完才想起黑暗中没人看得见,不觉笑了:“不用惭愧,真的,你们有父母,有不能辜负和需要照顾的人,情况跟我不一样的,所以我可以为了某种精神和理想负责到底。反正人活着,是需要点精神的。你们是责任,而我只好抓住这个不放了。”
每个人都在静谧中思考。苏措方才想起自己的话使得寝室的气氛低沉无比,笑着缓和气氛:“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哲学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的想远了。”
然后话题就给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个人谈兴都很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内涵丰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寝室的某角落旁听,那么一定会感慨,谁说学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瞎说吗。
所有人都走后,寒冷的冬季和考试接踵而来。
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大部分人一边等着研究生成绩,一边也有人开始准备找工作或者去找了个单位实习。苏措跟着系里一位在原子能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做毕业设计,这位教授是曾经给他们上过课,对苏措的印象极深,交给她最难的课题,几乎是硕士论文的难度。上研后苏措才得知带她毕业论文的老师也是曾是赵教授的学生,在这种角度说起来,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师居然出自同门,当下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后来也习惯了,学术界的事情,有时候也跟武侠小说里的奇怪的门派差不多,按资排辈,乱成一团。
苏措的毕业论文涉及到其他好几门课程,本科时没有学过的论文,她天天钻进图书馆看书做题,每天都是一开馆就进去,闭馆才离开。在图书馆呆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苏措总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讪或者悄悄递来小纸条,引得杨雪不住羡慕。
三月底,考研成绩终于下来了。卢琳琳和杨雪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为此她们出去大吃了一顿以示庆祝,因为喝多了,最后互相搀扶着才回到宿舍。那晚没有月亮,繁星满天逼近大地,摇摇欲坠,街灯把整个城市照得通亮,四个女生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在路上,影子给扯得又长又瘦,零零碎碎。那个晚上苏措印象极深,毕业若干年后她们每次再一碰面,依然会谈起那个半明半昧的夜晚。
四月中旬,苏措独自去了研究院面试。
这是她第一次来西北的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个小城市旁边,离省会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虽然刚坐了十余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累,搭乘公车来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车总站。赵教授告诉过她会有人来这里接她。苏措坐在车站,静静看了会爬到顶头了却不是很透亮的阳光,然后低下头,发现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谁说阳关外没有故人的?”忽然她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把声音却是笑吟吟的。
愕然的一侧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道是惊讶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邵师兄?”
“小师妹,是我啊,我来接你。”邵炜眉飞色舞,“有没有一点意外?”
“怎么是你来接我?”苏措傻傻的问。
他一把拿过苏措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来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苏措不出声的笑一笑,任凭他拿过自己的背包。的确感觉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确实非常温暖。
“你坐下。我去买车票。”
坐在没有多少人的客车上,苏措深深感慨,她想起他毕业的时候说过自己去某个研究所,想不到也是来了这里,可见缘分的确是玄妙的东西。她侧头看邵炜,两年不见,他确实有了变化,那种变化和西部的风沙显然无关,而是眉宇间多了某种可称之为稳沉的气度。年轻的面孔上是不应该有这种气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责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
苏措端详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问:“师兄,你今年多大了?”
“怎么?调查户口?”邵炜笑起来,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年龄,二十六;生日,十二二月初五;民族,汉;是否党员,是;婚姻状况,未婚,也没有女朋友,目前孤家寡人,尚未出售……”
苏措连连摆手,简直哭笑不得:“我就问你年龄啊——”
阳光落在苏措身上,照的白皙的脸颊熠熠生辉。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于转眸间流淌,清澈见底,初一眼好像可以看的通通透透,但细究起来又藏下了整个宇宙。他没想到两年之后还能重新看到这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正在自己的身边,笑脸盈盈。那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在做梦;他顿了一顿,迅速移开了一下目光,然后笑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满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