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承欢捻亮了烛,照着铜镜。
黄铜的镜面上,一个少年冷冷地笑。幽深的眸子里,收敛了情绪。
他抓住镜子,随手一挥,拍碎了案几上绘着竹枝花纹的陶器。
陶器的碎片抵在手心,用力刺下去,钝钝的痛。
承欢闭上眼睛。
这就对了。
不要忘记这个痛。不要麻木了自己。
他心里隐约有一丝悲哀。
需要用身体的痛来提醒自己,对阖闾的恨了么?
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轻微声音。
承欢猛然回头。
是伍子胥。
他只穿着薄薄的绢白色外衣,绣着同色的花纹,身上唯一的彩色是腰间乌金色与红色混织的枫叶图案腰带,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出奇宁静的气氛。
承欢一见到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就像晚霞看见火焰,明明都是那么的绚烂,偏偏自己没有它灿烂到了决绝的那一种绝对。一样是瞬间的彩色,却知道一个是黯然消沉,另一个,却是燃尽了才消逝。
伍子胥却对他很亲切。
他缓缓走进房间,连每一步的步伐都是优美而无懈可击的。
他直走到承欢面前,才微微一笑,说:“我可以坐下么?”
承欢茫然点头。
伍子胥坐下了,又抬目看他,先看他的眼,再看他的手。
承欢的手心,还瘀结着青紫色的血痕。
伍子胥微微皱眉,问:“何苦自残?”
他见承欢并不回答,只是攥紧了手,于是叹息:“我费了些许心力,才保住你,不让大王继续以残虐你为乐。你又是为什么,而伤害你自己?”
“先生您保住我的方法,就是让我去……去抱大王么?”承欢忍不住出言问,“先生说,迟早能够让我获得内心的宁静,但是我现在,却比以往更加痛苦!”
伍子胥微叹一声,细细打量对方。
他端正的脸庞并没有姐姐妙姬的天香国色,少年特有的清秀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经有着冷漠的神色。正视人的时候眼神直接而且倔强,绝不会有半点畏惧和躲闪的表情。
如身负仇恨而不能解,则容易愤懑失措;如身为男儿却以色侍人,常常沾染嫣媚女儿气。但是这两者,承欢都没有。
“你还恨着大王?”
“恨。”承欢咬咬下唇,回答。
他抬起头,直视着伍子胥,眼睛里是梦一样迷惘的神色:“但是,伍先生,为什么我想杀他的时候,却下不去手?”
伍子胥微笑:“除了无法杀他,你还有什么感觉?”
承欢沉思着,迷惑地摇头。
“比如,”伍子胥慢悠悠地说,“他的怀抱,温暖么?”
承欢听到这一句,咬了咬牙,却说不出话来。
他记忆所及的温暖,最早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与姐姐给予的。
那童年的珍贵记忆,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着,仿佛那就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他无法正视却不得不经常想起的,是与阖闾共眠的夜晚,两人身躯贴合着,透过肌肤传来另一个人体的暖力。
他从未与人那么亲近地贴近过。
先剥夺了他人生中的温暖,而后再赐予他,他想,自己还是应该痛恨阖闾的。
他恨了。
他努力地恨,却发现仇恨犹如双面刃,有一半砍向自己。
伍子胥一直在观察着承欢,看他清澄的眼睛里灰暗的神采变幻,良久,才说:“其实我一直希望,你可以爱他,代替——”
他顿了顿,才说:“代替你姐姐。”
“可是,大王杀了我姐姐!”
“你要相信,王者有王者的思考和做事方式,也有王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伍子胥站起来,淡淡说,“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了解他,我想,对你和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他把一块东西放在承欢手心里。
承欢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块镌刻着繁复花纹的令牌。
“这是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伍子胥说,“对于你失去亲人的伤痛,我一直想补偿。我所能做的,只是保护你的生命,与给你选择的权利。”
承欢看着令牌,片刻后,又抬眼看他:“你是说,凭着这块令牌,我——可以自由地离开?”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承欢终于走出了宫门。
近晚的阳光竟然也是耀眼的。他眯了眯眼,抬头望天,看云朵周围镶嵌着的金色边框,那仿佛妙手绣成的绝好图画,随着倏尔不定的风,不断地变幻着。
他茫然看了一会,感到眼睛有些刺痛,才想起,自己要去哪里呢?
静静思索了良久,承欢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真的要离开么?
他信步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
有乌蓬的船只从上游,一路“咿咿呀呀”摇着橹,靠近了。船家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笑着问:“公子,新鲜的菜,要一点?”
他茫然看向船家指着的船舱,才发现这是艘运载乡间瓜菜入城的船。船家的女儿也从船舱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满含期许看着他。
他一时冲动,真想掏钱把这一船的菜都买下来,伸手入怀,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摇摇头。
船家的眼光里立刻渗了丝丝失望,但还是笑着和他招呼:“那公子走好了!”
承欢默然点头。
真的,自己需要走好了呢。
这宝贵的自由,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意想中的轻松。仿佛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失在脑后一般。
他站在河边,低头看水流潺潺地经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挂念着什么。
也许,离开这里,就是把所有的仇恨和爱欲一起抛下了。那有什么不好?
他忽然想起外馆的勾践兄弟,无论如何,他们对自己尚算不错,如果自己决定要远离王宫,也应该去打个招呼,辞别一声吧。
踏入外馆的一刻,承欢忽然一凛。
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都瞬间绷紧。
庭院中,依然是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的地面。只是,有一队士兵正沉默着,拖着数具尸体走过。
尸体流下的血迹已经半干,拖在地面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像写着些奇怪的符号,那淤结的黑红色泽如远古神祗的笑颜,开在默不作声的石板地上。
忽然有人走向他,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冷硬声响。一个将士站在他的面前,傲慢地从上到下打量他,问:“你是谁,和越国有关系么?”
承欢觉得一阵酸冷的味道从牙齿后面泛出来。他咬了咬牙,向对方扬了扬手中的令牌。
将官看向令牌,神色变了变,立刻躬身行了个礼。
“这些……”承欢问,“这些人,为什么被处死?”
“大人,他们是越国世子的随从。末将是按照大王的命令,将他们处刑。”
“那世子勾践呢?”承欢急忙问。
将官摇头。“末将不知。”他说。
承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外馆的。远处天平山的花树应该是开得极盛吧,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飘来,不知不觉中和了血腥气。
那种沉甸甸的气息像铁块一样,在你掌握到死亡本质前就会占据你的胃部,让人难受并进而呕吐,幸而花香无处不在,死亡也变得不那么狰狞。
承欢忽然想起阖闾宫中那些永开不败的花朵。
他冷冷地笑。
难道阖闾,也害怕这种血腥的气息?
茫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移动,他手里依然攥着令牌,一瞬间,真有把它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承欢猛然回头。
是扶馨。
已经换上便装的扶馨,紧张地看着四周,向承欢作了个示意的手势。
承欢随着他进入一间小小的茶舍。
两杯清醇的茶水端上来,扶馨环顾四周,才小声地说:“我看见你从外馆出来,才一路跟着你,不然的话,今时今日我也无法去宫中找你!”
承欢低头看着茶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
扶馨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昨夜王子忽然被急召进宫,随后卫队就来屠尽了所有越国的随从。我一看不妙,幸而自己是吴国宫监的身份,就找机会溜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吴王要杀越国的人?”承欢困难地开口。
“不知道。”扶馨痛苦地皱眉,“如果世子在,他一定可以告诉我们。”
承欢忽然抬目。
“是了!”
“是什么?”
“阖闾在对泽地用兵。如果他这时候忽然抓了世子,又杀光了外馆的越国人,说明——他也要对越国用兵了!”
话一出口,他猛然感到懊悔。
他毕竟是吴国人。
扶馨听到这句话,眼睛猛然亮起来。
“承欢,你真的很聪明!”
他伸手,在桌上抓住了承欢的手,紧紧握着,诚挚地问:“对了,你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一定能够帮我找到世子的下落,是不是?”
承欢摇头,迷惘地说:“如果吴越之间要开战,那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帮你找到世子。”
扶馨紧抓着他,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指骨握碎,厉声道:“你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帮我们!没有世子的话,越国必亡!”
承欢低低呼痛,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皱眉问:“为什么?如果要开战的话,一个人的存在与否就可以左右战局么?”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扶馨阴郁地说,“越王允常病逝了。”
他猛然抬眼,哀求地看着承欢:“我王病逝,现在国内密不发丧,只等勾践王子回去即位。这时候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这场仗我们不打就已输了!”
承欢看着对方,忽然想起,越王允常,也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啊。
他不禁说:“你不要难过。”
扶馨摇头。
“我来不及难过。”他简短地说。
承欢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帮你找勾践。但是,我是吴国人,所以其他的,我不能为你们做了。”
“你可还记得阖闾怎么对你?”扶馨紧盯着他,低低地说,“你又记不记得,你的姐姐怎么死的?还有刚才外馆中那遍地的尸体……如果越国亡国,你能不能告诉我,数百万越民会有怎样的下场?”
承欢紧抿了唇,不能回答他。
檐外忽然电光一闪,而后随着由远及近滚动的雷声,暴烈的雨点倏忽而来,瞬间打得天上地下,一片汪洋。
远远的黛青山色,在苍茫的雨水里,再也看不清。
十四
和扶馨分开后,承欢在街上无意识地走着。
夏日的雷雨倏忽而来,下一阵,停一阵,又淅淅沥沥下个无休无止。
街上的行人已经走避得没剩下几个,只有老妪在街角屋檐下守着栀子花白玉兰的摊子,一阵深一阵浅的白色香气,随着雨水漾开。几个孩童头顶着竹笠,在街上大力踏着水,奔跑嬉戏。有一两个撞到了他,又嬉笑着跑开,承欢也不在意。
衣衫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彻骨的凉。雨水渗透了肌肤,又有一种奇异的畅快感,仿佛嵌进微热的刀子,在肌骨深处。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无尽雨幕,再抬头看看忽然出现的青黄色竹伞,而后回头。
他不信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人,竟然是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
阖闾。
这吴国至尊的王,只穿了件便服,头发也松松地随意披散着,手上驻着伞,看着他淡淡地笑,一语不发。
承欢静了半晌,忽然问:“怎么是你?”
阖闾挑了挑眉,好笑地问:“你希望是谁?”
承欢默然。
“没有人会等你。”阖闾靠近了他,在他耳边柔声说。
他的语调温柔,他的神情亲昵,字字句句,却针一样尖利地刺破承欢的内心,“你无处可去,甚至无处可避雨。除了我,难道还会有别人帮你遮雨?”
承欢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分外珍惜这一口空气。雨水带着极浅极淡的水的滋味,远处枯了大半的栀子花郁郁的香着。他尚能感到身边这男子身上奇异的温度,和那即使换了衣裳也洗不尽的浓郁檀香。
这真的是一个凄惶的雨天。
他回头,捉紧了阖闾的手。
那伸出衣袖的执伞的手。指节微露,指尖细长,神经质如女子般而保养得十分秀美的手。阖闾的手。执掌着数百万人生命的手。
承欢抓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那样用力得到了绝望的地步。
他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雨声里他的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分明。
阖闾情不自禁凑上去,在他白瓷也似的脸颊上擦了擦,定定地看着他灰暗的瞳孔。
“是,又怎么样?”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唇角残忍的线条现了一现,又隐去。“我对谁好,对谁不好,都是我的自由。高兴找你,便来了。”
承欢侧首看着他,问:“你要我跟你回宫么?”
阖闾笑了笑,轻松地拉起他的手,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步。”
承欢从来没有想过,和阖闾一起做的事情里,会包括散步在内。
其实阖闾自己也没有想到过。
也许他只是想起自己年少时,喝了七八分的醉,从宫墙里翻出去看灯会时无忧无虑的心情。
那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