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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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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哪是自己的腿,哪是别人的腿。乱滚,乱爬,乱碰,乱打,他随着人潮滚了出来。
  日本军人都立起来,都掏出来枪,枪口对着楼上楼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后台钻出来。她本预备在招弟上场的时候,扔出她的手榴弹。现在,计划被破坏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顾去保护若霞。钻出来,一个枪弹从她的耳旁打过去。她爬下,用手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来。象有什么魔鬼附了他的体,他一跃,跃到台下,连人带椅子都砸在行凶的醉鬼头上,醉鬼还没清醒过来的脑浆溅出来,溅到小文的大襟上。
  小文不能再动,几只手枪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头看了看若霞:“霞!死吧,没关系!”他自动的把手放在背后,任凭他们捆绑。
  后台的特务特别的多。上了装的,正在上装的,还没有上装的,票友与伶人;龙套,跟包的,文场,一个没能跑脱。招弟已上了装,一手拉着亦陀,一手拉着晓荷,颤成一团。
  楼上的人还没跑净。只有一个老人,坐定了不动,他的没有牙的胡子嘴动了动,象是咬牙床,又象是要笑。他的眼发着光,仿佛得到了一些诗的灵感。他知道桐芳还在台上,小文还在台下,但是他顾不了许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们应当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弹去。
  第二天,瘸着点腿的诗人买了一份小报,在西安市场的一家小茶馆里,细细的看本市新闻:“女伶之死:本市名票与名琴手文若霞夫妇,勾通奸党,暗藏武器,于义赈游艺会中,拟行刺皇军武官。当场,文氏夫妇均被击毙。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误伤身死。”老人眼盯着报纸,而看见的却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与尤桐芳。对小文夫妇,老人并不怎么认识,也就不敢批评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们很可爱,因为他们是死了;他们和他的妻与子一样的死了,也就一样的可爱。他特别的爱小文,小文并不只是个有天才的琴手,也是个烈士——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脑浆!对桐芳,他不单爱惜,而且觉得对不起她!她!多么聪明,勇敢的一个小妇人——必是死在了他的手中,炸弹的一个小碎片就会杀死她。假若她还活着,她必能成为他的助手,帮助他作出更大的事来。她的姓名也许可以流传千古。现在,她只落了个“误伤身死”!想到这里,老人几乎出了声音:“桐芳!我的心,永远记着你,就是你的碑记!”他的眼往下面看,又看到了新闻:“皇军武官无一受伤者。”老人把这句又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无一受伤者,真的!他再往下看:“行刺之时,观众秩序尚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损伤。”老人点了点头,赞许记者的“创造”天才。“所有后台人员均解往司令部审询,无嫌疑者日内可被释放云。”老人楞了一会儿,哼,他知道,十个八个,也许一二十个,将永远出不来狱门!他心中极难过,但是他不能不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吧!这才是斗争!只有死,死,才能产生仇恨;知道恨才会报仇!”
  老人喝了口白开水,离开茶馆,慢慢的往东城走,打算到坟地上,去告诉亡妻与亡子一声:“安睡吧,我已给你们报了一点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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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圈里乱了营,每个人的眼都发了光,每个人的心都开了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嘴,耳,心,都在动。他们想狂呼,想乱跳,想喝酒,想开一个庆祝会。黑毛儿方六成了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围着他,扯他的衣襟与袖子要求他述说,述说戏园中的奇双会,枪声,死亡,椅子,脑浆,炸弹,混乱,伤亡……听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说,没听见的,舍不得离开他,仿佛只看一看他也很过瘾;他是英雄,天使——给大家带来了福音。
  方六,在这以前,已经成了“要人”。论本事,他不过是第二三流的说相声的,除了大茶馆与书场的相声艺员被天津上海约去,他临时给搭一搭桌,他总是在天桥,东安市场,隆福寺或护国寺去撂地摊。他很少有参加堂会的机会。
  可是,北平的沦陷教他转了运气。他的一个朋友,在新民会里得了个地位。由这个朋友,他得到去广播的机会。由这个朋友,他知道应当怎样用功——“你赶快背熟了四书!”朋友告诉他。“日本人相信四书,因为那是老东西。只要你每段相声里都有四书句子,日本人就必永远雇用你广播!你要时常广播,你就会也到大茶楼和大书场去作生意,你就成了头路角儿!”
  方六开始背四书。他明知道引用四书句子并不能受听众的欢迎,因为现在的大学生中学生,和由大学生中学生变成的公务员,甚至于教员,都没念过四书。在他所会的段子里原有用四书取笑的地方,象:“君不君,程咬金;臣不臣,大火轮;父不父,冥衣铺;子不子,大茄子”;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是说七十二贤人里有三十个结了婚的,四十二个没有结婚的,等等。每逢他应用这些“典故”,台下——除了几个老人——都楞着,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他相信了朋友的话。他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日本人肯因他会运用四书而长期的雇用他去广播,他便有了饭碗。他把四书背得飞熟。当他讲解的时候,有的相当的可笑,有的毫无趣味。可是,他不管听众,他的眼只看着日本人。在每次广播的时候,他必递上去讲题:“子曰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或“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日本人很满意,他拿稳饭碗。同时,他不再去撂地摊,而大馆子争着来约他——不为他的本事,而为他与日本人的关系。同时,福至心灵的他也热心的参加文艺协会,和其他一切有关文化的集会。他变成了文化人。
  在义赈游艺会里,他是招待员。他都看见了,而且没有受伤。他的嘴会说,也爱说。他不便给日本人隐瞒着什么。虽然他吃着日本人的饭,他可是并没有把灵魂也卖给日本人。特别是,死的是小文夫妇,使他动了心。他虽和他们小夫妇不同行,也没有什么来往,可是到底他们与他都是卖艺的,兔死狐悲,他不能不难受。
  大家对小文夫妇一致的表示惋惜,他们甚至于到六号院中,扒着东屋的窗子往里看一看,觉得屋里的桌椅摆设都很神圣。可是,最教他们兴奋的倒是招弟穿着戏行头就被军警带走,而冠晓荷与高亦陀也被拿去。
  他们还看见了大赤包呀。她的插野鸡毛的帽子在头上歪歪着,鸡毛只剩下了半根。她的狐皮皮袍上面湿了半边襟,象是浇过了一壶茶。她光着袜底,左手提着“一”只高跟鞋。她脸上的粉已完全落下去,露着一堆堆的雀斑。她的气派还很大,于是也就更可笑。她没有高亦陀搀着,也没有招弟跟着,也没有晓荷在后面给拿着风衣与皮包。只是她一个人,光着袜底儿,象刚被魔王给赶出来的女怪似的,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三号。
  程长顺顾不得操作了。他也挤在人群里,听方六有声有色的述说。听完了,他马上报告了外婆。孙七的近视眼仿佛不单不近视,而且能够透视了;听完了方六的话,他似乎已能远远的看到晓荷和亦陀在狱中正被日本人灌煤油,压棍子,打掉了牙齿。他高兴,他非请长顺喝酒不可。长顺还没学会喝酒,孙七可是非常的坚决:“我是喝你的喜酒!你敢说不喝!”他去告诉马老太太,“老太太,你说,教长顺儿喝一杯酒,喜酒!”
  “什么喜酒啊?”老太太莫名其妙的问。
  孙七哈哈的笑起来。“老太太,他们——”他往三号那边指了指,“都被宪兵锁了走,咱们还不赶快办咱们的事?”马老太太听明白了孙七的话,可是还有点不放心。“他们有势力,万一圈两天就放出来呢?”
  “那,他们也不敢马上再欺侮咱们!”
  马老太太不再说什么。她心中盘算:外孙理当娶亲,早晚必须办这件事,何不现在就办呢?小崔太太虽是个寡妇,可是她能洗能作能吃苦,而且脾气模样都说得下去。再说,小崔太太已经知道了这回事,而且并没表示坚决的反对,若是从此又一字不提了,岂不教她很难堪,大家还怎么在一个院子里住下去呢?没别的办法,事情只好怎么来怎么走吧。她向孙七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小文的一个胯骨上的远亲,把文家的东西都搬了走。这引起大家的不平。第一,他们想问问,小文夫妇的尸首可曾埋葬了没有?第二,根据了谁的和什么遗言,就来搬东西?这些心中的话渐渐的由大家的口中说出来,然后慢慢的表现在行动上。李四爷,方六,孙七,都不约而同的出来,把那个远亲拦住。他没了办法,只好答应去买棺材。
  但是,小文夫妇的尸首已经找不到了。日本人已把他们扔到城外,喂了野狗。日本人的报复是对死人也毫不留情的。李四爷没的话可说,只好愤愤的看着文家的东西被搬运了走。
  瑞丰见黑毛儿方六出了风头,也不甘寂寞,要把自己的所闻所见也去报告大家。可是,祁老人拦住了他:“你少出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万一教侦探看见,说你是囚犯呢?你好好的在家里坐着!”瑞丰无可如何,只好蹲在家里,把在戏园中的见闻都说与大嫂与孩子们听,觉得自己是个敢冒险,见过大阵式的英雄好汉。
  大赤包对桐芳的死,觉得满意。桐芳的尸身已同小文夫妇的一齐被抛弃在城外。大赤包以为这是桐芳的最合适的归宿。她决定不许任何人给桐芳办丧事,一来为是解恨,二来是避免嫌疑——好家伙,要教日本人知道了桐芳是冠家的人,那还了得!她嘱咐了高第与男女仆人,绝对不许到外边去说死在文若霞身旁的是桐芳,而只准说桐芳拐去了金银首饰,偷跑了出去。她并且到白巡长那里报了案。
  这样把桐芳结束了,她开始到处去奔走,好把招弟,亦陀,晓荷赶快营救出来。
  她找了蓝东阳去。东阳,因为办事不力,已受了申斥,记了一大过。由记过与受申斥,他想象到撤职丢差。他怕,他恐慌,他忧虑,他恨不能咬掉谁一块肉!他的眼珠经常的往上翻,大有永远不再落下来的趋势。他必须设法破获凶手,以便将功赎罪,仍然作红人。看大赤包来到,他马上想起,好,就拿冠家开刀吧!桐芳有诡病,无疑的;他须也把招弟,亦陀,晓荷咬住,硬说冠家吃里爬外,要刺杀皇军的武官。
  大赤包的确动了心,招弟是她的掌上明珠,高亦陀是她的“一种”爱人。她必须马上把他们救了出来。她并没十分关切晓荷,因为晓荷到如今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差不多是个废物。真要是不幸而晓荷死在狱中,她也不会十分伤心。说不定,她还许,在他死后,改嫁给亦陀呢!她的心路宽,眼光远,一眼便看出老远老远去。不过,现在她既奔走营救招弟与亦陀,也就不好意思不顺手把晓荷牵出来罢了。虽然心中很不好受,见了东阳,她可是还大摇大摆的。她不是轻易皱上眉头的人。
  “东阳!”她大模大样的,好象心中连豆儿大的事也没有的,喊叫:“东阳!有什么消息没有?”
  东阳的脸上一劲儿抽动,身子也不住的扭,很象吃过烟油子的壁虎。他决定不回答什么。他的眼看着自己的心,他的心变成一剂毒药。
  见东阳不出一声,大赤包和胖菊子闲扯了几句。胖菊子的身体面积大,容易被碰着,所以受了不少的伤,虽然都不怎样重,可是她已和东阳发了好几次脾气——以一个处长太太而随便被人家给碰伤,她的精神上的损失比肉体上要大着许多。自从作了处长太太以来,有意的无意的,她摹仿大赤包颇有成绩。她骄傲,狂妄,目中无人,到处要摆出架子。她讨厌东阳的肮脏,吝啬,与无尽无休的性欲要求。但是,她又不肯轻易放弃了“处长太太”。因此,她只能对东阳和别人时常发威,闹脾气,以便发泄心中的怨气。
  她喜欢和大赤包闲扯。她本是大赤包的“门徒”,现在她可是和大赤包能平起平坐了,所以感到自傲。同时,在经验上,年纪上,排场上,她到底须让大赤包一步,所以不能不向大赤包讨教。虽然有时候,她深盼大赤包死掉,好使她独霸北平,但是一见了大赤包的面,她仿佛又不忍去诅咒老朋友,而觉得她们两个拚在一处,也许势力要更大一些。
  大赤包今天可不预备多和菊子闲谈,她还须去奔走。胖菊子愿意随她一同出去。她不高兴蹲在家里,接受或发作脾气——东阳这两天老一脑门子官司,她要是不发气,他就必横着来。大赤包也愿意有菊子陪着她去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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