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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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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愿几时出发或停止,便几时出发或停止。他有完全的自由。这个,恐怕就是这营业的最大的诱惑力。
  至于自己的心不毒辣,他以为,倒不算一件要紧的事。他愿意公平交易。能公平,生意必多,他还能挣上饭吃。
  外婆最不放心的是怕长顺买了贼赃,吃上罣误官司。长顺立誓不贪便宜,一定极留神——他会把卖东西的人的相貌,年纪,地点,都用个小纸本记下来,以便有根可寻;即使不幸真买到赃物,也不至于吃官司。
  他置备了挑担与小鼓。
  最初,他只买旧报纸与旧瓶子什么的,这些几乎都有一定的价钱,他不会吃亏。拿到市上去卖,这些东西也有定价;赚的不多,可是有一定的赚头。他须卖相当大的力气,挑来挑去这些破烂而沉重的东西,他可是不敢惜力:他已是个有了家室的人,必须负责养活他的老婆。
  小崔太太(现在是小程太太了),在马老太太的手下,比从前干净利落了许多。她好象说不上来,喜欢长顺不喜欢,而只觉得应当尽力讨马外婆的欢心,好好的过日子。她现在有了吃穿,有了住处。无论她喜欢长顺与否,她也得打起精神去操作。没有这次再嫁,她知道,她会流落成乞丐或妓女。自然,她还没忘了再嫁的难堪与惭愧,特别是她天天须看到一位守节多年的马外婆;可是,“不得已”能原谅一切,她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她也没能忘了小崔,到了他的生日祭日,或他们结婚的日子,她不敢明言,却暗中落泪。她特别怕听“日本人”三个字,每逢听到,她的眼就发直,忽然的楞起来!
  程长顺看出来这些,而决定一言不发。他知道他必须卖力气,多挣钱,能使她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她就必能满意,渐渐的忘了小崔。同时,他不敢再当着她讲论日本人,甚至于连“东洋”两个字也不提。
  由买卖旧纸破瓶子,他慢慢的放胆收买旧衣服破鞋。他看见了别人用极低的价钱能买到一套沙发,或一套讲究的桌椅。他可不敢去买,即使他得到机会。他知道现在的北平,能穿能用的旧东西比沙发和好木器更有用处与出路。可是,他所知道的,别人也知道。自从他作了打鼓儿的,这一行人忽然增加了一两倍。大家都看出来:北平是越来越穷了,人们也越会卖东西,和买东西——卖了顶好的,买次好的;卖了次好的,买不甚好的;卖了不甚好的,买坏的……同行的一多,势必发生竞争。他所愿买入的,也是别人愿弄到手的。他不得不多出价钱,多出便少赚。他又想出办法来。他请求外婆与太太帮他的忙,把收进的东西该洗刷的由她们加以洗刷,该缝补的缝补齐整。虽然她们不能整旧如新,可究竟能使破烂的东西稍微改观,也就可以多卖几个钱。这样,外婆与太太也就有了事作。
  在破旧的衣裳鞋帽而外,铜铁铅锡都最值钱。日本人除了教北平人按月献铜献铁之外,还到处去收买它们;只要能买到,就不怕没有出路。长顺可是不肯买卖铜铁。他知道他自己不买,别人还是照样的收进来,而后转卖给日本人。但是,他下了决心不动铜铁,为是证明自己还有点良心,不肯替日本人搜集作炮弹——打中国人的炮弹——的原料。
  自从他选取了这行营业,他就有心闭上眼瞎混,不关心别的,而只求使一家三口冻不着,饿不着。可是,一天到晚穿大街过小巷,他好象不知不觉的把手指按在了北平的腕脉上。他看出来:破衣服值钱,因为日本人统制了棉纱;一块破铁也有价值,因为日本人搜刮废铁。同时,他也看出:北平的中等人家已多数保持不住“中等”,因为他们已开始卖东西;而穷苦人家已降落到无衣无食。有时候,他接过来一件女短袄或小衣服,还滚热的呢——刚刚由女人或小儿身上脱下来!他还咬着牙问价还价,可是心中真想哭。他不由的多添了钱,忘了他是作生意呢!买成或没买成这样的一件衣服之后,他会挑着担子走出老远,迷迷糊糊的忘记敲打手中的小鼓!他知道北平是“完”了!
  从一个老人手中,他买了一根乌木杆,白铜嘴的长烟管。过了好几天没能把它卖出去,他留着自用了。他是要强的,不肯染上任何嗜好。可是,他需要吸口烟。在街上看见伤心的事,他便找个树荫或僻静的地方,放下担子,装上一袋烟,轻轻的吧唧着。看着蓝烟是在面前旋动,他心中安恬了一些。
  回来家中,他不是忙着帮助外婆与妻子洗刷修整那些破东西,便是坐在屋外台阶上吸一两袋烟。从眼角偷偷的看一看她们,他心里说:“我心中有许多事,可是不便告诉你们!”
  他把自己的破留声机与古老的唱片挑出去不知多少次,始终没卖出去。他可也不再去上弦,唱给自己听,偶尔的,因为买到一点俏货,心中一高兴,他不知不觉的哼出一两句二簧来。可是,一听到自己的声音,马上就闭上嘴。他喜欢唱戏,但是嗓子一动,他就不由的想起小文夫妇来!是的,他想一心一意的作生意,忘了国事,忘了日本人;可是,日本人,象些鬼似的,老跟随着他!
  孙七的爱说爱道,已引不起长顺的高兴答辩。孙七拉不断扯不断的说,长顺只缩着脖子吸叶子烟,一语不发。等到孙七问急了他,他才呜囔着鼻子说:“谁知道!”
  今天,他又用这三个字答了孙七对绝粮的忧虑。孙七几乎要发脾气了:“你简直变成了小老人啦!”
  长顺没心思拌嘴,轻轻在阶石上磕了磕烟锅子,走进屋中去。
  自从他作了买卖破烂的,长顺就不再找瑞宣去谈天。见到瑞宣,他总搭讪着呜囔两声,便很快的躲开。他,在瑞宣面前,总想起二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有勇气与热心,虽然没有作出什么惊人的事,可是到底有点人味儿。他没脸再和瑞宣谈话。
  瑞宣,自从父亲被逼死,便已想到迟早北平会有人造的饥荒!日本人既施行棉纱与许多别的物品的统制,就一定不会单单忘记了统制粮食。虽然有这点先见之明,他可是毫无准备。一来是他没有富余的钱去存粮,二来是他和多数的文人相似,只会忧虑,而不大会想实际的办法。
  由日本人在天津与英国人的捣乱,由欧洲大战的爆发,他也看出来日本人可能的突击英国在东方的军事据点与要塞。假若这将成为事实,日本人就必须拚命的搜刮物资与食粮,准备扩大战争。
  他屡次想和富善先生说这件事,可是老人总设法闪躲着他。老人知道瑞宣所知道的一切,明知情形不妙,可是还强要相信日本人不敢向英帝国挑战。他最高兴和人家辩论,现在却缄默无言了。他为中国人着急,也为英国人着急。但是,他又以为英国到底是英国,不能与中国相提并论,不肯承认中国与英国一同立在危险的地位。
  见老人不高兴谈话,瑞宣想专心的作事,好截住心中的忧虑。可是,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一会儿,他想起欧洲的战事,而推测到慢慢的全世界会分为两大营阵,中国就有了助援与胜利的希望。一会儿,他想象到祖父,母亲,与儿女,将要挨饿的惨状。这样的一忧一喜,使他感到焦躁。
  长顺不敢招呼他,他也不敢招呼长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长顺高明。他们俩似乎都已变为老人,身体还未衰老,而心已不会发出青春之花的香味。
  小顺儿已到了上学的年岁。瑞宣决定不教他去入学——他的儿子不能去受奴隶教育。天佑太太与韵梅都反对这个办法,瑞宣可是很坚决,倒好象不教儿子去受奴化教育是他的抗日最后的一道防线!
  不久,他开始笑自己:“要用个小娃娃去挡住侵略吗?去洗刷一家人的苟延残喘的耻辱吗?”可是,他依然不肯改变主张。每天一得空,他便亲自教小顺儿识字,认数目。在这以外,他还对孩子详细的讲述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他明知道,这不大合教育原理,可是,这似乎是他最高兴作的事。在这么讲论的时候,他能暂时忘了眼前的危亡与耻辱,而看见个光华灿烂,到处是周铜汉瓦,唐诗晋字,与梅岭荷塘的中华。同时,他也忘了自己的因循苟安,而想到小顺儿的将来——一个最有希望与光明的将来!
  为省灯油,韵梅总在白天抓着工夫作活,晚上很早的就睡,不必点灯。就是点上灯,灯头也捻得很小。为教小顺儿读书,瑞宣狠心的把灯头捻大!不,他不能为省一点油而耽误了孩子的教育!屋中的这点灯光,仿佛是亡城中的唯一的光明,是风暴里的灯塔!
  冷天,他把小顺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袖口里,面对面的给讲古说今。讲着讲着,小顺儿打了盹。他无可如何的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热天,父子会坐在院中用功。这时候,小妞子也往往装模作样的坐下听讲。小顺儿若提出抗议:“妞妞,你听不懂!”瑞宣温和的说:“教她听听,她会懂的!”在最近两天,正在这么讲说,忽然想起目前的人造饥荒,瑞宣浑身忽然的一冷。他看见了个将要饿死的小儿,样子还象小顺儿,可是瘦得只剩了一层皮!他讲不下去了。“小顺儿,睡觉去吧!”他知道,这点教育救不了小顺儿,而更恨自己的无能与可笑。
  因此,他可也就更爱小顺儿。小顺儿是他的希望,小顺儿将要作出他所未能作到的一切,小顺儿万不可饿死!
  但是,谁能保证,在无粮的城中,儿女不饿死呢? 
 
 
 
 
  
74
  李四爷的生意还是很不错。北平,虽然穷,虽然没有粮,可是人口越来越多。不错,铺户家家裁人;可是四乡八镇的人民,因为丢失了家产,或被敌人烧毁了村庄,或因躲避刀兵,象赶集似的一群群的往这座死城里走。“北平”这两个字,好象就教他们感到安全。街上,十家铺子倒有九家只剩了一两个老弱残兵,而胡同里,哪一家院子都挤满了人。李四爷给活人搬家,给死人领杠,几乎天天都有事作。
  虽然这样不得闲,老人可是并不很高兴。他纳闷人们为什么都往这座死城里来受罪。北平城里并不是出粮的地方啊!有时候,他领着棺材出城,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炮声。他心中马上想明白:怪不得人们往城里逃,四处还都在打仗啊!不过,过一会儿他又想到:躲开枪炮,逃到城里,可躲不开饥寒哪!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立在城门口大声的去喊叫:“朋友们,不要进这个城门,进去必死!”可是,他不敢去喊,城门上有日本兵。
  “哼!”他揣摸着对自己说:“都怕死!城里的人不敢逃出去,怕死!城外的人,往城里走,怕死!连你,李四,你不敢在城门口喊叫,也怕死!”他看不起了大家,也看不起他自己!
  更让他伤心的,是看见城外各处都只种着白薯。没有玉米,高粱,谷子;一望无际,都是爬在地上的绿的白薯秧子。他打听明白,凡是日本人占领的地方,铁路公路两旁二十里以内,都只准种白薯。日本人怕游击队,所以不给他们留起青纱帐。白薯秧子只能爬伏在地上;中国人,仿佛是,也得爬伏在地上,永远不能立起来,向敌人开几枪!
  这一岗一岗的,毫无变化的,绿秧子,使老人头晕。在往年,每一出城,看见各种的农作物,他便感到高兴。那高高的高粱与玉米,那矮的小米子,那黑绿的毛豆,都发着甜味,给他一些希望——这是给他与大家吃的粮食。特别是在下过大雨以后,在两旁都是青苗的大道中,他不单闻见香甜的青气,而且听到高粱玉米狂喜的往上拔节子,咯吱咯吱的轻响。这使他感到生趣,觉得年轻了几岁。
  现在,他只好半闭着眼走。那些白薯秧子没有香味,没有红的缨,没有由白而黄而红的穗子,而只那么一行行的爬伏在地上,使他头晕心焦。有时候,他几乎忘了方向。
  而且,看到那些绿而不美的秧蔓,他马上便想到白薯是怎样的不磁实:吃少了,一会儿就饿;吃多了,胃中就冒酸水。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白薯不能给他饱暖与康健之感。
  在这些零七八碎的杂感而外,他还有更痛心的事呢。自从他作了副里长,随着白巡长挨家按户的收取铜铁,他的美誉便降落了许多。谁都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又有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不敢反抗日本人,又不甘毫无表示,所以只好拿李老人杀气!
  现在就更好了,他须挨着家去通告:“喝过了的茶叶可别扔了,每家得按月献茶叶!”
  “干什么用呢?”人家问他。
  “我知道才怪!”老人急扯白脸的说。
  “呕,”白巡长上来敷衍:“听说,旧茶叶拌在草料里,给日本的马吃;败火!败火!又听说,在茶叶里可以榨出油来。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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