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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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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战场,原来战场就在他的家里,胡同里!他出去找敌人,而敌人在北平逼死他的父亲,杀害了他的邻居。他不应当后悔逃出北平,可是他的青年的热血使他自恨没有能在家保护着父亲。他失去了镇定,他的心由家中跳到那高山大川,又由高山大川跳回小羊圈。他已说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中国,他应当在哪里作战。他只觉得最合理的是马上去杀下一颗敌人的头来,献祭给父亲!
  他不敢再正眼看钱伯伯。钱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敌人的眼下,支持着受伤的身体,作复国报仇的事。
  钱诗人见瑞全不出声,也不敢再张口说什么,虽然他急于听瑞全由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和新闻。在这个青年面前,老人觉得自己所作的不过是些毫无计划的,无关宏旨的小事情。反之,瑞全身上的灰土才是曾经在沙场上飞扬过的,瑞全所知道的才是国家大事。
  这样,一老一少本都想一见面就把积累了好几年的话倾倒出来,可是反倒相视无言了。他们都听着前殿的木鱼声。还是瑞全先出了声:“钱伯伯,告诉我点您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老人瘪着嘴一笑,他本不想说,可是又觉得不应当拒绝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说,瑞全刚刚哭完,老人的话也许能比无聊的,空洞的,安慰,强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简单。让我这么解释吧;我的工作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我受刑出狱之后。那时候,我没有计划,只想报仇。我心中有一口气,是怒,是恨,催动着我放弃了安静的生活,象疯了似的去宣传,去暗杀。那时候,我急,我怒,所以我不能容纳别人的意见。凡是与我主张不同的,我便把他们看成仇敌。那时候,我是唱独角戏。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阶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来朋友。好,我看清楚,我应当有朋友,协力同心的去作。虽然我还没改了这一头儿是我,那一头儿是国家的态度,可是我知道了独自拚命远不及大家合作的更有效,更有力量。好,我不管别人的计划是什么,派别是什么,只要他们来招呼我,我就愿意帮忙。他们教我写文章,好,我写。他们教我把宣传品带出城去,好,我去。他们教我去放个炸弹,只要把炸弹给我预备下,好,我去。这样,我开始摸清了道路,有了作不过来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闲气了。我变成一个抗敌的机器,谁要用我,我都去尽力。同时,我没有顾忌,没有对报酬与前途的算计。我属于一切抗敌的人,作一切抗敌的事,一直作到死。假若第一阶段是个人的英雄主义或报仇主义,这第二阶段是合作的爱国主义。前者,我是要给妻儿与自己报仇,后者是加入抗敌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复国雪耻。“现在,我走到第三阶段。刚才你看见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人的交情很纯真,也很奇怪。我呢,当我初一认识他的时候,是一心要报仇,要杀人。他呢,尽管北平城亡了,还不改变他的信仰,他不主张杀生。这样,我以为即使佛生在北平,佛也得发怒,也得去抗敌,假若佛的父母兄弟被敌人都杀害了的话。明月和尚不这样看,他以为这侵略,战争,只是劫数,是全部人间的兽性未退,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罪过。说也奇怪,我们两个人的见解是这么不同,而居然成了好朋友。他不主张杀人,因为他以为仇杀只足助长人的罪恶,而不能消灭战争。可是,他去化缘,供给我吃。他不主张杀人,而养着手上有血的朋友;可笑!
  “不过,虽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响。他教我更看远了一步——由复国报仇看到整个的消灭战争。这就是说,我们的抗战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
  “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这就是说,在战争一开始,我忽然受了毒刑,忽然的家破人亡,我变成疯狂。只有杀害破坏,足以使我泄恨。我忘记了我平日的理想与诗歌,而去和野兽们拚命。那时候,我是视死如归,只求快快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说句也许教你笑我的话,我似乎长成熟了。我一边工作,一边也又有了理想。我不只胡里胡涂的去扔掉我的脑袋,而是要稳稳当当的,从容不迫的,心平气和的,去作事,以便达到我的理想。所以,我说,我又找到了自己。以前,我是爱和平的人;现在,还是那样。假若这里有点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战前,我往往以苟安懒散为和平;现在呢,我是用沉毅坚决勇敢去获得和平。“我不必告诉你,一件一件的,我都作过什么。我倒真高兴能告诉你,我的这点小小的变化。变化是生长的阶段。我并没死,也并不专凭一口怒气去找死,我是象个小孩,或小树,天天在生长。这样,危险困苦也就都不可怕了,因为我的眼是看着远处,正象明月和尚老看着西天那样。我不必再老咬着牙,拧着眉了,而可以既不着急,又不妥协的往前干去;我知道我所干的是任何一个有心思,有理想的人,所应当干的;我能自信了。是的,今天我没有,将来也不会,皈依佛法;不过,明月和尚的确给了我好的影响。我很感激他!他是从佛说佛法要取得永生;我呢是从抗敌报仇走到建立和平——假若人类的最终的目的是相安无事的,快快活活的活着,我想,我也会得到永生!”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钱伯伯的话都听进去。
  他没想到钱伯伯会这样概括的述说。他原来以为老人必定婆婆妈妈的告诉他一些有年月,有地点的事实。听完这一大段话,他呆呆的看着钱伯伯。是的,钱伯伯的身上,正象他的思想,全变了。他好象不认识了,又好象更多认识了一点,钱老人。钱老人没有陈说事实,可是那一大段话,尽管缺乏具体的事情,教瑞全不单感动,而且也看见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这三四年中,不也变了吗?不也是由一股热气,变为会沉静的思索吗?他马上觉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经验与变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经验都告诉给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气来说了。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老三,说说你的事呀!”老人微笑着说。
  老三伸了伸腿。“钱伯伯,用不着说了吧?我也正在变!”“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对准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对别人,我决不会说刚才那一套话,怕人家说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你,我不能不那么说,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有那么对你说,你才真能看见我的心。假如我只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你也许早发了困!呕,老三,你不以为我是瞎吹,铺张?”
  “我怎能呢?钱伯伯!”
  “好!好!还是说说吧,说说你的事!我愿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里才能宽绰!”
  瑞全没法不开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后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说着说着,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与兴奋。这是和钱伯伯谈心,他无须顾忌什么;在事实之外,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与批评。
  一直等老三说完,钱诗人才出了声:“好!你看见了中国!中国正跟你、我一样,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们用不灰心与高尚的理想去解决那些困难与矛盾!”
  “我们合作?”
  “当然!”
  老少的两颗心碰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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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钱伯伯畅谈了以后,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变化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阶段;可是,由钱诗人的话里,他得到一些灵感——干下去,干下去,只要干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与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与世界应有的,理想,联到一处,他才真对得起这一条命。
  他不再乱想。他须马上去工作,愉快的,坚定的,去工作。
  他须先到东城的一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一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了学的样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们两眼。他想起了小顺儿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岁,女的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的相当的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黄很瘦。女孩儿的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的时候,外面的绿萼已经包不住了花瓣儿。男孩儿的衣服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的光景:一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用脚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对脸。她的脸上,那么黄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的脸红了一红,假装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紧!”
  瑞全咽了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了?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了,变成了老人!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青春!
  又走了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的罪过,拾起一根有三尺长的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一进北平,他便看见了这古城的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的身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的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一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两个小脸挨在一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么小心,不单提防日本人,也须防备一切的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猫与狗的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一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了鞋铺。
  铺子是两间门面,门窗牌匾的油饰都已脱落,连匾上的字号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报纸糊着。玻璃窗里放着两三双鞋,落满了尘土。
  瑞全怀疑他是否找对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号与门牌,他知道并没有找错。想起钱伯伯的道袍与那个小庙,他告诉自己:只有这种地方才适于作暗中进行的事体。他走了进去。
  屋中相当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湿的,掺夹着臭浆糊与大烟的味道。他嗽了一声,没有人答理他。他说出暗号:“有双脸鞋吗?掌柜的!”
  里面有了响动。他耐心的等着。又过了一会,里面的门吱的响了一声,出来个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着一口什么东西。他象个大烟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统治下,吸鸦片是一种好的掩护。他掏出那副风镜来。在风镜的遮挡里藏着他的很小的证章。他取出证章,教瘦子看。而后,他低声的说:“我来拿钱。”瘦人翻了翻眼:“什么钱?”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拨来的!”
  “我,我没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东西咽净。“没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个又黄又瘦的脸,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细长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会遇到危险。“别开玩笑!老哥!”
  他勉强的笑着说:“你知道,那点钱多么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烦了:“走,快走!我没有工夫跟你捣乱!”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酱①。他猛的往前一扑,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高声喊叫,也不愿伤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须给瘦鬼一点厉害。
  瘦鬼,虽然那么大的个子,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从未被瑞全扣紧的嗓子里发出急切而声音不大的央求:“放开我!放开!”
  瑞全稍把手扣紧一点:“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开我!”
  瑞全把手挪开。“有什么话快说!”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实话实说!有那末一笔钱,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给用了!我没生意,我得吸烟,没钱!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是坏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脚下活着,连神仙也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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