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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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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巡长不知道怎么是好,被瑞宣拽着朝家走。一进大门,他把杀人的念头摆在一边,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祁先生,我——我不进去了。”他真的不想进屋去跟瑞宣说话。他觉着,杀人,哪怕是杀一个害他丢了差事的日本人,也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瑞宣看出白巡长心里有事,“你要是不乐意上屋里去,咱们就在这儿聊聊。”说着,就把院门掩上了。
  白巡长悔恨自己竟然起了杀人的念头,也埋怨自己勇气不足,下不去手。他只好把心事抖搂出来,让瑞宣给拿个主意。于是,急急忙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瑞宣。瑞宣听了他的话,半天没言语。白巡长的遭遇就是许多、许多北平人的遭遇;他的话也说出了大家的心思。老百姓是不甘心受日本人奴役的,他们要反抗。可是几千年来形成的和平、守法思想,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使他们力不从心。瑞宣理解白巡长的心情,劝他不必单枪匹马去杀日本人,最好是跟大家同心合力,做点地下工作。能不能跟白巡长提钱先生和老三呢?他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多加小心,开头只说自个儿,不提钱先生和老三。
  瑞宣试着步儿慢慢地说,白巡长听得很仔细。他听了一会儿,打断了瑞宣的话:“祁先生,你要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吧。我不会去当走狗,出卖朋友。我没了生路,只想宰他几个日本人,然后一抹脖子了事。不能为了几块钱出卖朋友。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
  瑞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跟他说了实话。“白巡长,咱俩能做的事儿,理当比钱先生还多。钱先生能做到,咱俩为什么做不到?干吧!怎么样?我知道你没了进项,没了活路,那好办。但凡我有的,就有你一份,这不在话下。没准儿老三也能帮你拿点主意。咱们今天一块干,明儿个要是给逮起来,可不能做孬种。古人说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你说得有理。让我先干点儿什么好呢?”白巡长毫不犹豫地说。
  “我跟钱先生和老三已经多日不见了,我不能上那小庙里去,我怀疑金三。那天他忽然跑来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钱先生又让人给逮了去,日本人准会把明月留在庙里当诱饵,好逮老三和别的人。我上那儿去很不方便,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瞧,这不是,”白巡长惨笑了一下,打大襟里把菜刀掏了出来。“我原本就想拼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呢?”“用不着拿菜刀,”瑞宣也笑了,“你上庙里去最合式。你有眼力,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到底该不该进去。明月和尚不认识你,这又是个好条件。你们俩谁也不认识谁,见了面不会在无意之间露出点什么破绽让人家发现。该不该往庙里进,你到那儿掂量着办。你要是真的进了庙里,千万可别跟和尚说话。得假装求神讨签,还得装得真象那么回事。先到佛前磕个头,祷告祷告,说你丢了差事,问问前途凶吉。等你摇出签来,到佛龛上去拿签帖的时候,记住一定要拿最下面的那一张。那上头写着咱们要知道的事儿。有了那张帖儿,老三的下落也就有了。还有……你拿到那张帖儿,千万别直接给我送来。我到白塔寺庙会上去见你。得找个人多的地方见面,比如说,那些变戏法的,卖估衣的地方,得找这样的地方。”“这事儿我能办。”白巡长高兴起来。
  “我知道你必能办到。还有,你得做点儿小买卖什么的,哪怕是卖点儿花生呢,也好。这么着,丁约翰就不会怀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儿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维恭维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话,你得哄着他点儿,别让他再怀疑你,跑去报告。”“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哪怕过两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你的恩。”白巡长藏起刀,伸手要开街门,准备出去。“你要是让人逮住,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连累别人。”瑞宣又低声告诫他。
  白巡长点了点头,而后打开了街门。他把菜刀送回家,一径上了小庙。
  他耷拉着脑袋走近小庙,打眼角往四下里瞅。庙门开着,院子里,佛堂里都没个人影儿。他走到庙门旁边,想买股香拿着,象个求神讨签的样子。
  忽然瞧见金三爷在庙门外不远的地方蹲着。他认得金三的红鼻子和大方脑袋。他咳了一声,金三一下子蹦了起来。白巡长挺神气地笑了笑,说:“混得不错吧,金三爷?”他态度亲切,丝毫不显莽撞,只有当过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这么自然。
  “怎么啦?您是谁?”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记得我啦?”白巡长做得象个老相识。“我姓白,家离小羊圈不远。”
  小羊圈三个字,象把刀子捅进了金三的心窝儿。
  白巡长往西头走,金三不知不觉地也跟着他走了过去。
  金三的鼻子还是那么红,可是不亮了;原来油光锃亮的脑门发了暗,有了深深的纹路。眼皮红红的,象好多天没睡觉似的。鞋上,肩膀上,裤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仿佛他在街上已经站了好几天,“找个地方坐坐,”白巡长说。金三点了点他那四方脑袋。“嗯?”刚一坐下,金三就开了话匣子,仿佛他心里憋了一肚子话,正等着机会蹦出来。哪怕来条狗冲他摇摇尾巴呢,他也会把心里话跟它说一说。“亲家,我那亲家,让人逮去了,”他没头没脑地说起来。“钱先生?”白巡长说着,想起了七年前抓钱先生那会儿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日本人。哎,这一回我真是造了孽了!为了保住我的产业,好让我闺女和外孙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结果呢,我只在庙门口张望了一下,他们就摸进庙里,偷偷把我亲家绑走了。而后,他们又哄我说,别发愁,亏待不了他。哼,七年前,日本人差点没把他的脊梁骨给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没脸回家去见外孙子。我把他爷爷送进了虎口——还有什么脸去见那孩子?”金三说了又说,想把憋在心里的苦闷一气儿抖搂出来。
  “得想个法子搭救钱先生。”白巡长说着,指望金三能琢磨出点主意来。
  “救他?那是当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搭子票子。“我带了钱来,一个劲儿在这儿转悠,想把亲家赎出来。要是这些钱还不够,我可以卖房子,我舍得花钱。钱,房子算什么!不管怎么为难,我也得见上亲家一面,告诉他我是个混蛋,简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一说,他明白了,一定饶了我。他是个有学问的人,通情达理。要是他们把他打死了,没能当面跟他说清楚,我在九泉之下可怎么跟他见面呢。我在棺材里都不得消停。帮兄弟一把吧,帮兄弟一把——可怜可怜我吧。”
  “我当然要帮忙。”
  “怎么个帮法呢?”金三乐意给钱,可是他得先知道,这笔钱究竟用在什么地方。
  “得先找到钱先生的朋友,然后,再一块儿想办法救他。”“上哪儿打听去呢?”
  “上那小庙里去。”
  “好,我去,”金三说着,站了起来。
  “等会儿,”白巡长也站了起来,拦住金三。“我去,您站在远处瞅着点儿。万一我被他们逮了去,您就带个信儿给瑞宣。”
  “好吧,”金三脸上有了点血色。虽说救钱先生的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儿,可他总算有了指望。他给了白巡长几张票子。“拿着,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养的。你这是为我的亲家办事,我不能让你自个儿掏钱买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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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少奶奶双手托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过是几个钟头以前的事情,她却仿佛已经记不清楚了。她费尽心思想了又想,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是出去买点儿零嘴……”“后来呢?快说呀,”金三爷不耐烦起来。
  “出去了——半天没回来。”
  “你干吗让他自个儿出去?”
  她不想分辩,“我以为他在大门里边吃边玩呢。过了一会儿,我有点不放心,跑出来瞧。他没在,我到大街上去找他,找了又找——喊了又喊,”她又低下了头。
  金三爷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忍住气,静下心来思索。想了半天,把几天来的事儿跟闺女说了一遍,说不定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能看出点眉目,找出丢孩子的原因来。钱少奶奶听爸爸这么一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准是让日本鬼子给偷去了!”
  “日本鬼子?”
  “他们把我公公逮去了,又把我儿子偷走了。老爷子就是铁打的心肠,见孩子受委屈也得心软,只好叫说什么就说什么了。他们会把我那孩子折磨死!您倒好——为了三所房子,绝了钱家的后!”
  金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筋疲力尽,又气又羞,迷迷糊糊冲着院墙发楞。
  第二天,白巡长来了。他告诉金三,钱先生果真下了牢,不过还没有受刑。
  这是从小庙里拿来的签帖上得来的消息。还有些别的话,他不能都告诉金三。
  “哦——他没受刑?”金三露出了笑脸。
  “哼——日本鬼子马上就要完蛋,不敢乱来了。他妈的——!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
  “可我的外孙子丢了,”金三又没了笑意。
  “丢了?”白巡长楞住了。
  “丢了。”
  “也是日本人干的?”
  金三无话可答。他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可他的胳臂沉得举不起来。呆呆的,他坐了好一阵,然后问道:“您能给打听打听吗?”
  白巡长知道自己没处可打听去,而又不愿意把话说死,让金三绝望。“我试试,尽力而为吧!”
  白巡长走了。他知道金家这场祸事不小,自己无能为力。还是忙自个儿的事情为妙。瑞宣和他已经把签儿上的意思弄明白了:
  第一,钱先生下了牢,不过还没有受刑,日本人想拉拢他;
  第二,明月和尚目前不便多活动,老有特务盯着;第三,瑞全的工作重点在城外,不能常回北平来;第四,瑞宣应当接替钱先生,当好地下报刊的编辑,想法把稿件送出城去。得找个腿脚利索的人。
  瑞宣乐意当编辑,而白巡长也乐意跑腿。他俩都知道这个事弄不好就会掉脑袋,不过俩人都毫不迟疑的把担子担了起来。俩人冲着签儿出了一会儿神,又相对笑了一笑,仿佛在说:“要是非死不可,这么着去死最痛快,也最值。”
  白巡长每天把稿件送出城去,而后带回报纸来。他化装成做小买卖的,天天走不同的路线。
  他常上小羊圈来,却不是找瑞宣。他和瑞宣商量好,不在小羊圈附近碰头。他每次上小羊圈,都是找丁约翰。他跟丁约翰絮叨他的买卖、他的难处,还有别的鸡毛蒜皮的事儿,好让丁约翰不怀疑他。只要丁约翰不怀疑他,小羊圈就没别人会造他的谣。
  钱少奶奶天天上街找儿子。她的生命分成了两半儿,一半已经死去,另一半还活着。她跟死人一样不吃不喝,不管家务。只有当她跑遍全城,呼唤儿子的时候,才有了生命。她四下奔走,只要看见跟她儿子身量相仿的孩子,马上跑过去看个仔细,常常吓孩子一大跳。一看不是儿子,她一声不出,极轻地在孩子头上拍一拍就走开了。
  一天找下来,累得浑身都散了架,任凭两条腿把她拖回家去。她不跟爸爸说话,好象他已经不是她爸爸了。到了夜里,她跪在院子里祷告:“孩子他爹,保佑保佑你那儿子吧。”她只会说这一句,反反复复,说了又说。
  金三时常把他那大拳头攥得紧紧的,攥得骨节格格发响。他雇了些人来帮他找孩子。那些雇来的人敲着铜锣,大声吆喝着走遍大街小巷。他还叫人写了许多寻人启事,到城里各处去张贴。
  日本人对他说,钱先生在狱里很受优待,叫他别担心。日本人还说,他和他闺女最好一起写封信,劝钱先生别固执。只要钱先生肯跟日本人合作,不但钱先生能做大官,连他金三也能得着好处。
  金三打听外孙子的下落。日本人只微微一笑,不搭茬。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让日本人给弄了去了,钱先生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要对孩子下毒手。金三只好答应给钱先生写信。要是信能起作用,孩子目前也许不至于遭罪。他求人写了封信,交给了日本人。
  信一送出去,他后了悔。他知道亲家的脾气多硬,多倔。要是钱先生见信后还不肯跟日本人合作,那金三不就是把孩子往死里送了吗?
  他又去求日本人让他见见钱先生。他想,只要见了亲家的面,他就可以把一切都说清楚,求得原谅;然而日本人一个劲儿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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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无条件投降了。
  北平的报纸不敢议论德国投降的原因,竭力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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