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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钱先生闭上了眼,瑞宣轻轻的走出来。在院中,他看见钱少奶奶在洗衣服。她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在孟石死去的时候,因为她的衣裳肥大,大家都没看出她有“身子”。在最近,她的“怀”开始显露出来。金三爷在前些天,把这件喜信告诉了亲家。钱先生自从回到家来,没有笑过一次,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笑了笑,而且说了句金三爷没听明白的话:“生个会打仗的孩子吧!”瑞宣也听见了这句话,在当时也没悟出什么道理来。今天,看见钱少奶奶,他又想起来那句话,而且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钱少奶奶没有什么模样,可是眉眼都还端正,不难看。她没有剪发,不十分黑而很多的头发梳了两根松的辫子,系着白头绳。她不高,可是很结实,腰背直直的好象担得起一切的委屈似的。她不大爱说话,就是在非说不可的时候,她也往往用一点表情或一个手势代替了话。假若有人不晓得这个,而紧跟她说,并且要求她回答,她便红了脸而更说不出来。瑞宣不敢跟她多说话,而只指了指北屋,说了声:“又睡着了。”
她点了点头。
瑞宣每逢看见她,也就立刻看到孟石——他的好朋友。有好几次,他几乎问出来:“孟石呢?”为避免这个错误,他总是看着她的白辫梢,而且不敢和她多说话——免得自己说错了话,也免得教她为难。今天,他仍然不敢多说,可是多看了她两眼。他觉得她不仅是个年轻的可怜的寡妇,而也是负着极大的责任的一位母亲。她,他盼望,真的会给钱家和中国生个会报仇的娃娃!
一边这么乱想,一边走,不知不觉的他走进了家门。小顺儿的妈正责打小顺儿呢。她很爱孩子,也很肯管教孩子。她没受过什么学校教育,但从治家与教养小孩子来说,她比那受过学校教育,反对作贤妻良母,又不幸作了妻与母,而把家与孩子一齐活糟蹋了的妇女,高明得多了。她不准小孩子有坏习惯,从来不溺爱他们。她晓得责罚有时候是必要的。
瑞宣不大爱管教小孩。他好象是儿女的朋友,而不是父亲。他总是那么婆婆妈妈的和他们玩耍和瞎扯。等到他不高兴的时候,孩子们也自然的会看出不对,而离他远远的。当韵梅管孩子的时候,他可是绝对守中立,不护着孩子,也不给她助威。他以为夫妻若因管教儿女而打起架来,就不但管不了儿女,而且把整个的家庭秩序完全破坏了。这最不上算。假若小顺儿的妈从丈夫那里得到管教儿女的“特权”,她可还另有困难,当她使用职权的时候。婆母是个明白人:当她管教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的公平与坚决差不多是与韵梅相同的。可是现在她老了。她仍然愿意教孙辈所受的管束与昔年自己的儿子所受的一样多,一样好;但是,也不是怎的,她总以为儿媳妇的管法似乎太严厉,不合乎适可而止的中道。她本想不出声,可是声音仿佛没经她的同意便自己出去了。
即使幸而通过了祖母这一关,小顺儿们还会向太爷爷请救,而教妈妈的巴掌或苕帚疙疸落了空。在祁老人眼中,重孙儿孙女差不多就是小天使,永远不会有任何过错;即使有过错,他也要说:“孩子哪有不淘气的呢?”
祁老人与天佑太太而外,还有个瑞丰呢。他也许不甚高兴管闲事,但是赶上他高兴的时候,他会掩护看小顺儿与妞子,使他们不但挨不上打,而且教给他们怎样说谎扯皮的去逃避责罚。
现在,瑞宣刚走进街门,便听到了小顺儿的尖锐的,多半是为求救的,哭声。他知道韵梅最讨厌这种哭声,因为这不是哭,而是呼唤祖母与太爷爷出来干涉。果然,他刚走到枣树旁,南屋里的病人已坐起来,从窗上的玻璃往外看。看到了瑞宣,老太太把他叫住:“老大!别教小顺儿的妈老打孩子呀!这些日子啦,孩子们吃也吃不着,喝也喝不着,还一个劲儿的打,受得了吗!”
瑞宣心里说:“妈妈的话跟今天小顺儿的犯错儿挨打,差不多没关系!”可是,他连连的点头,往“战场”走去。他不喜欢跟病着的母亲辩论什么。
“战场”上,韵梅还瞪着大眼睛责备小顺儿,可是小顺儿已极安全的把脸藏在太爷爷的手掌里。他仍旧哭得很厉害,表示向妈妈挑战。
祁老人一面给重孙子擦泪,一面低声嘟囔着。他只能低声的,因为第一,祖公对孙媳妇不大好意思高声的斥责;第二,他准知道孙媳妇是讲理的人,决不会错打了孩子。“好乖孩子!”他嘟囔着:“不哭啦!多么好的孩子,还打哪?真!”瑞宣听出来:假若祖母是因为这一程子的饮食差一点,所以即使孩子犯了过也不该打;太爷爷便表示“多么好的孩子”,而根本不应当责打,不管“好”孩子淘多大的气!
小妞子见哥哥挨打,唯恐连累了自己,藏在了自以为很严密,而事实上等于不藏的,石榴盆后面,两个小眼卜哒卜哒的从盆沿上往外偷看。
瑞宣从祖父一直看到自己的小女儿,没说出什么来便走进屋里去。到屋里,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亡国奴的家庭教育,只有泪,哭喊,不合理的袒护,而没有一点点硬气儿!钱老人盼望有个会打仗的孩子,这表明钱诗人——受过日本人的毒打以后——彻底的觉悟过来:会打仗的孩子是并不多见的,而须赶快的产生下来。可是,这是不是晚了一些呢?日本人,在占据着北平的时候,会允许中国人自由的教育小孩子,把他们都教育成敢打仗的战士吗?钱诗人的醒悟恐怕已经太迟了?”正这么自言自语的叨唠,小妞子忽然从外面跑进来,院中也没了声音。瑞宣晓得院中已然风平浪静,所以小妞子才开始活动。
小妞儿眼中带出点得意与狡猾混合起来的神气,对爸爸说:
“哥,挨打!妞妞,藏!藏花盆后头!”说完,她露出一些顶可爱的小白牙,笑了。
瑞宣没法子对妞子说:“你狡猾,坏,和原始的人一样的狡猾,一样的坏!你怕危险,不义气!”他不能说,他知道妞子是在祖母和太爷爷的教养下由没有牙长到了满嘴都是顶可爱的小牙的年纪;她的油滑不是天生的,而是好几代的聪明教给她的!这好几代的聪明宁可失去他们的北平,也不教他们的小儿女受一巴掌的苦痛!
28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冠先生交朋友似乎有个一定的方法。他永远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这也许是因为有所求而交友的缘故。等到新劲儿一过去,热劲儿就也渐渐的消散,象晾凉了的馒头似的。
现在,蓝东阳是冠先生的宝贝。
即使我们知道冠先生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的原因,我们也无法不钦佩他的技巧。这技巧几乎不是努力学习的结果,而差不多全部都是天才的产物。冠先生的最见天才的地方就是“无聊”。只有把握到一切都无聊——无聊的啼笑,无聊的一问一答,无聊的露出牙来,无聊的眨巴眼睛,无聊的说地球是圆的,或烧饼是热的好吃……才能一见如故的,把一个初次见面的友人看成自己的亲手足一般,或者比亲手足还更亲热。也只有那在什么有用的事都可以不作,而什么白费时间的事都必须作的文化里,象在北平的文化里,无聊的天才才能如鱼得水的找到一切应用的工具。冠先生既是天才,又恰好是北平人。
相反的,蓝东阳是没有文化的,尽管他在北平住过了十几年。蓝先生的野心很大。因为野心大,所以他几乎忘了北平是文化区;虽然他大言不惭的自居为文化的工程师,可是从生活上与学识上,他都没注意到过文化的内容与问题。他所最关心的是怎样得到权利,妇女,金钱,与一个虚假的文艺者的称呼。
因此,以冠晓荷的浮浅无聊,会居然把蓝东阳“唬”得一楞一楞的。凡是晓荷所提到的烟,酒,饭,茶的作法,吃法,他几乎都不知道。及至冠家的酒饭摆上来,他就更佩服了冠先生——冠先生并不瞎吹,而是真会享受。在他初到北平的时期,他以为到东安市场吃天津包子或褡裢火烧,喝小米粥,便是享受。住过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西车站的西餐与东兴楼的中菜才是说得出口的吃食。今天,他才又知道铺子中所卖的菜饭,无论怎么精细,也说不上是生活的艺术;冠先生这里是在每一碟咸菜里都下着一番心,在一杯茶和一盅酒的色,香,味,与杯盏上都有很大的考究;这是吃喝,也是历史与艺术。是的,冠先生并没有七盘八碗的预备整桌的酒席;可是他自己家里作的几样菜是北平所有的饭馆里都吃不到的。除了对日本人,蓝东阳是向来不轻于佩服人的。现在,他佩服了冠先生。
在酒饭之外,他还觉出有一股和暖的风,从冠先生的眼睛,鼻子,嘴,眉,和喉中刮出来。这是那种在桃花开了的时候的风,拂面不寒,并且使人心中感到一点桃色的什么而发痒,痒得怪舒服。冠先生的亲热周到使东阳不由的要落泪。他一向以为自己是受压迫的,因为他的文稿时常因文字不通而被退回来;今天,冠先生从他一进门便呼他为诗人,而且在吃过两杯酒以后,要求他朗读一两首他自己的诗。他的诗都很短,朗诵起来并不费工夫。他读完,冠先生张着嘴鼓掌。掌拍完,他的嘴还没并上;好容易并上了,他极严肃的说:“好口歪!好口歪!的确的好口歪!”蓝诗人笑得把一向往上吊着的那个眼珠完全吊到太阳穴里去了,半天也没落下来。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高第!”冠先生亲热的叫大女儿。“你不是喜欢新文艺吗?跟东阳学学吧!”紧跟着对东阳说:“东阳,你收个女弟子吧!”
东阳没答出话来。他昼夜的想女人,见了女人他可是不大说得出正经话来。
高第低下头去,她不喜欢这个又瘦又脏又难看的诗人。
冠先生本盼望女儿对客人献点殷勤,及至看高第不哼一声,他赶紧提起小磁酒壶来,让客:“东阳,咱们就是这一斤酒,你要多喝也没有!先干了杯!呕!呕!对!好,干脆,这一壶归你,你自己斟!咱们喝良心酒!我和瑞丰另烫一壶!”
瑞丰和胖太太虽然感到一点威胁——东阳本是他们的,现在颇有已被冠先生夺了去的样子——可是还很高兴。一来是大赤包看丈夫用全力对付东阳,她便设法不教瑞丰夫妇感到冷淡;二来是他们夫妇都喜欢热闹,只要有好酒好饭的闹哄着,他们俩就决定不想任何足以破坏眼前快乐的事情。以瑞丰说,只要教他吃顿好的,好象即使吃完就杀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胖太太还另有一件不好意思而高兴的事:东阳不住的看她。她以为这是她战败了冠家的两位姑娘,而值得骄傲。事实上呢,东阳是每看到女人便想到实际的问题;论起实际,他当然看胖乎乎的太太比小姐们更可爱。招弟专会戏弄“癞虾蟆”。顶俏美的笑了一下,她问东阳:“你告诉告诉我,怎样作个文学家,好不好?”并没等他回答,她便提出自己的意见:“是不是不刷牙不洗脸,就可以作出好文章呢?”
东阳的脸红了。
高第和尤桐芳都咯咯的笑起来。
冠先生很自然的,拿起酒杯,向东阳一点头:“来,罚招弟一杯,咱们也陪一杯,谁教她是个女孩子呢!”
吃过饭,大家都要求桐芳唱一只曲子。桐芳最讨厌有新朋友在座的时候“显露原形”。她说这两天有点伤风,嗓子不方便。瑞丰——久已对她暗里倾心——帮她说了几句话,解了围。桐芳,为赎这点罪过,提议打牌。瑞丰领教过了冠家牌法的厉害,不敢应声。胖太太比丈夫的胆气大一点,可是也没表示出怎么热烈来。蓝东阳本是个“钱狠子”,可是现在有了八成儿醉意,又看这里有那么多位女性,他竟自大胆的说:“我来!说好,十六圈!不多不少,十扭圈!”他的舌头已有点不大利落了。
大赤包,桐芳,招弟,东阳,四位下了场。招弟为怕瑞丰夫妇太僵得慌,要求胖太太先替她一圈或两圈。
冠先生稍有点酒意,拿了两个细皮带金星的鸭儿梨,向瑞丰点了点头。瑞丰接过一个梨,随主人来到院中。两个人在灯影中慢慢的来回溜。冠先生的确是有点酒意了。他忽然噗哧的笑了一声。而后,亲热的叫:“瑞丰!瑞丰!”瑞丰嘴馋,象个饿猴子似的紧着啃梨,嘴唇轻响的嚼,不等嚼碎就吞下去。满口是梨,他只好由鼻子中答应了声:“嗯!”“你批评批评!”冠先生口中谦虚,而心中骄傲的说:“你给我批评一下,不准客气!你看我招待朋友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瑞丰是容易受感动的,一见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