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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 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 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 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 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 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 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 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 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 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 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 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 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 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 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 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 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 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 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 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 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 “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 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 时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 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 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 “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 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 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 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 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 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 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 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 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臂如 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 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 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 《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 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 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 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 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 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 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 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 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 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 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 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 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 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 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 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 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 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 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 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 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 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 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 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丏尊,他 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 啰。”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 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 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 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 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 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 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 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 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 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 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原载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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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 旅行杂记
这次中华教育改进社在南京开第三届年会,我也想观构光;故“不远千里”的从浙江赶 到上海,决于七月二日附赴会诸公的车尾而行。
一 殷勤的招待七月二日正是浙江与上海的社员乘车赴会的日子。在上海这样大车站里,多了几十个改 进社社员,原也不一定能够显出甚么异样;但我却觉得确乎是不同了,“一时之盛”的光 景,在车站的一角上,是显然可见的。这是在茶点室的左边;那里丛着一群人,正在向两位 特派的招待员接洽。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磅纸,写着龙蛇飞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 元A。”两位招待员开始执行职务了;这时已是六点四十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了。招待 员所应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买车票。买车票是大家都会的,买半票却非由他们二位来“优 待”一下不可。“优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实行“优待”的时候,要向每个人取名 片,票价,——还得找钱。他们往还于茶点室和售票处之间,少说些,足有二十次!他们手 里是拿着一叠名片和钞票洋钱;眼睛总是张望着前面,仿佛遗失了什么,急急寻觅一样;面 部筋肉平板地紧张着;手和足的运动都像不是他们自己的。好容易费了二虎之力,居然买了 几张票,凭着名片分发了。每次分发时,各位候补人都一拥而上。等到得不着票子,便不免 有了三三两两的怨声了。那两位招待员买票事大,却也顾不得这些。可是钟走得真快,不觉 七点还欠五分了。这时票子还有许多人没买着,大家都着急;而招待员竟不出来!有的人急 忙寻着他们,情愿取回了钱,自买全票;有的向他们顿足舞手的责备着。他们却只是忙着照 名片退钱,一言不发。——真好性儿!于是大家三步并作两步,自己去买票子;这一挤非同 小可!我除照付票价外,还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张三等车票。这时候对两位招待员的怨 声真载道了:“这样的饭桶!”“真饭桶!”“早做什么事的?”“六点钟就来了,还是自 己买票,冤不冤!”我猜想这时候两位招待员的耳朵该有些儿热了。其实我倒能原谅他们, 无论招待的成绩如何,他们的眼睛和腿总算忙得可以了,这也总算是殷勤了;他们也可以对 得起改进社了,改进社也可以对得起他们的社员了。——上车后,车就开了;有人问,“两 个饭桶来了没有?”“没有吧!”车是开了。
二 “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约莫一点钟的时间,才在大会注册组买了一张旁听的标识。这个 标识很不漂亮,但颇有实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会开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倾盆而下。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讲演厅举行。该厅离我所住的 地方有六七里路远;但我终于冒了狂风暴雨,乘了黄包车赴会。在这一点上,我的热心决不 下于社员诸君的。
到了会场门首,早已停着许多汽车,马车;我知道这确乎是大典了。走进会场,坐定细 看,一切都很从容,似乎离开会的时间还远得很呢!——虽然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楼上正 中是女宾席,似乎很是寥寥;两旁都是军警席——正和楼下的两旁一样。一个黑色的警察, 间着一个灰色的兵士,静默的立着。他们大概不是来听讲的,因为既没有赛瓷的社员徽章, 又没有和我一样的旁听标识,而且也没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谓“军警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