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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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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 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 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 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 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 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 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 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 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 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 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 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 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 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 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 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 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 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 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 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 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 朝》第48页。
  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 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 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 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 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 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 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 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 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 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 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 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 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 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 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 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 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 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 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 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 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 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 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 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原载1924年1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20周年纪念号)
       黄金书屋Youth校对||goldbook。yeah/

  朱自清散文全编  温州的踪迹
  一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①①画题,系旧句。
  这是一张尺多宽的小小的横幅,马孟容君画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绿色的帘子,稀 疏而长;当纸的直处三分之一,横处三分之二。帘子中央,着一黄色的,茶壶嘴似的钩儿— —就是所谓软金钩么?“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 月,淡档的青光遍满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从帘的上端向右斜 伸而下,是一枝交缠的海棠花。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或散或密,都玲珑有 致。叶嫩绿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花正盛开,红艳欲 流;黄色的雄蕊历历的,闪闪的。衬托在丛绿之间,格外觉着妖娆了。枝欹斜而腾挪,如少 女的一只臂膊。枝上歇着一对黑色的八哥,背着月光,向着帘里。一只歇得高些,小小的眼 儿半睁半闭的,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似的。那低些的一只别过脸来对着这一只,已 缩着颈儿睡了。帘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迹。
  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 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 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档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不,膊膊膊膊您得到帘下去 找,您得向帘中去找——您该找着那卷帘人了?他的情韵风怀,原是这样这样的哟!朦胧的 岂独月呢;岂独鸟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着千呼万唤;你能够出来么?
  这页画布局那样经济,设色那样柔活,故精彩足以动人。虽是区区尺幅,而情韵之厚, 已足沦肌浃髓而有余。我看了这画。瞿然而惊:留恋之怀,不能自已。故将所感受的印象细 细写出,以志这一段因缘。但我于中西的画都是门外汉,所说的话不免为内行所笑。——那 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温州作。
  二 绿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①山名,瑞安的胜迹。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换换换的声 音;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 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 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 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 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 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 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 芒;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 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 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 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 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 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 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 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 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 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 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 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 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 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 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 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抚 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 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2月8日,温州作。
  三 白 水 漈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 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縠”,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 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 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 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缩回 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 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3月16日,宁波作。
  四 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生命本来不应该有价格的;而竟有了价格!人贩子,老鸨,以至近来的绑票土匪,都就 他们的所有物,标上参差的价格,出卖于人;我想将来许还有公开的人市场呢!在种种“人 货”里,价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们的票了,少则成千,多则成万;大约是有历史以来, “人货”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鸨们所有的妓女,由数百元到数千元,是常常听到的。 最贱的要算是人贩子的货色!他们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货”,所以便卖不 起价钱了。
  人贩子只是“仲买人”,他们还得取给于“厂家”,便是出卖孩子们的人家。“厂家” 的价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里曾有一段记载,说三块钱买了一个丫头;那是移让过来 的,但价格之低,也就够令人惊诧了!“厂家”的价格,却还有更低的!三百钱,五百钱买 一个孩子,在灾荒时不算难事!但我不曾见过。我亲眼看见的一条最贱的生命,是七毛钱买 来的!这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卖七毛钱,也许不能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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