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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1078-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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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如此,幸而倒没有出什么岔儿,不过为什么偏要白白的将上装挂在膀子上,甚至还 要勉强穿上呢?大概是为的绷一手儿罢。在重庆人看来,这一手其实可笑,他们的夏威夷短 裤儿照样绷得起,何必要多出汗呢?这儿重庆人和我到底还隔着一个心眼儿。再就说防空洞 罢,重庆的防空洞,真是大大有名、死心眼儿的以为防空洞只能防空,想不到也能防热的, 我看沿街的防空洞大半开着,洞口横七竖八的安些床铺、马札子、椅子、凳子,横七竖八的 坐着、躺着各样衣着的男人、女人。在街心里走过,瞧着那懒散的样子,未免有点儿烦气。 这自然是死心眼儿,但是多出汗又好烦气,我似乎倒比重庆人更感到重庆的热了。
  行衣食住行,为什么却从行说起呢?我是行客,写的是行记,自然以为行第一。到了重 庆,得办事,得看人,非行不可,若是老在屋里坐着,压根儿我就不会上重庆来了。再说昆 明市区小,可以走路;反正住在那儿,这回办不完的事,还可以留着下回办,不妨从从容容 的,十分忙或十分懒的时候,才偶尔坐回黄包车、马车或公共汽车。来到重庆可不能这么 办,路远、天热,日子少、事情多,只靠两腿怎么也办不了。
  况这儿的车又相应、又方便,又何乐而不坐坐呢?
  前几年到重庆,似乎坐滑竿最多,其次黄包车,其次才是公共汽车。那时重庆的朋友常 劝我坐滑竿,因为重庆东到西长,有一圈儿马路,南到北短,中间却隔着无数层坡儿。滑竿 可以爬坡,黄包车只能走马路,往往要兜大圈子。至于公共汽车,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半路 要上下,得费出九牛二虎之力,所以那时我总是起点上终点下的多,回数自然就少。坐滑竿 上下坡,一是脚朝天,一是头冲地,有些惊人,但不要紧,滑竿夫倒把得稳。从前黄包车下 打铜街那个坡,却真有惊人的着儿,车夫身子向后微仰,两手紧压着车把,不拉车而让车子 推着走,脚底下不由自主的忽紧忽慢,看去有时好像不点地似的,但是一个不小心,压不住 车把,车子会翻过去,那时真的是脚不点地了,这够险的。所以后来黄包车禁止走那条街, 滑竿现在也限制了,只准上坡时坐。可是公共汽车却大进步了。
  这回坐公共汽车最多,滑竿最少。重庆的公用汽车分三类,一是特别快车,只停几个大 站,一律廿五元,从那儿坐到哪儿都一样,有些人常拣那候车人少的站口上车,兜个圈子回 到原处,再向目的地坐;这样还比走路省时省力,比雇车省时省力省钱。二是专车,只来往 政府区的上清寺和商业区的都邮街之间,也只停大站,廿五元。三是公共汽车,站口多,这 回没有坐,好像一律十五元,这种车比较慢,行客要的是快,所以我没有坐。慢固然因停的 多,更因为等的久。重庆汽车,现在很有秩序了,大家自动的排成单行,依次而进,坐位满 人,卖票人便宣布还可以挤几个,意思是还可以“站”几个。这时愿意站的可以上前去,不 妨越次,但是还得一个跟一个“挤”满了,卖票宣布停止,叫等下次车,便关门吹哨子走 了。公共汽车站多价贱,排班老是很长,在腰站上,一次车又往往上不了几个,因此一等就 是二三十分钟,行客自然不能那么耐着性儿。
  衣二十七年春初过桂林,看见满街都是穿灰布制服的,长衫极少,女子也只穿灰衣和裙 子。那种整齐,利落,朴素的精神,叫人肃然起敬;这是有训练的公众。后来听说外面人去 得多了,长衫又多起来了。国民革命以来,中山服渐渐流行,短衣日见其多,抗战后更其盛 行。从前看不起军人,看不惯洋人,短衣不愿穿,只有女人才穿两截衣,哪有堂堂男子汉去 穿两截衣的。可是时世不同了,男子倒以短装为主,女子反而穿一截衣了。桂林长衫增多, 增多的大概是些旧长衫,只算是回光返照。可是这两三年各处却有不少的新长衫出现,这是 因为公家发的平价布不能做短服,只能做长衫,是个将就局儿。相信战后材料方便,还要回 到短装的,这也是一种现代化。
  四川民众苦于多年的省内混战,对于兵字深恶痛绝,特别称为“二尺五”和“棒客”, 列为一等人。我们向来有“短衣帮”的名目,是泛指,“二尺五”却是特指,可都是看不起 短衣。四川似乎特别看重长衫,乡下人赶场或入市,往往头缠白布,脚登草鞋,身上却穿着 青布长衫。是粗布,有时很长,又常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可不含糊是长衫。也许向来是 天府之国,衣食足而后知礼义,便特别讲究仪表,至今还留着些流风余韵罢?然而城市中人 却早就在赶时髦改短装了。短装原是洋派,但是不必遗憾,赵武灵王不是改了短装强兵强国 吗?短装至少有好些方便的地方:夏天穿个衬衫短裤就可以大模大样的在街上走,长衫就似 乎不成。只有广东天热,又不像四川在意小节,短衫裤可以行街。可是所谓短衫裤原是长裤 短衫,广东的短衫又很长,所以还行得通,不过好像不及衬衫短裤的派头。
  不过衬衫短裤似乎到底是便装,记得北平有个大学开教授会,有一位教授穿衬衫出入, 居然就有人提出风纪问题来。三年前的夏季,在重庆我就见到有穿衬衫赴宴的了,这是一位 中年的中级公务员,而那宴会是很正式的,座中还有位老年的参政员。可是那晚的确热,主 人自己脱了上装,又请客人宽衣,于是短衫和衬衫围着圆桌子,大家也就一样了。西服的客 人大概搭着上装来,到门口穿上,到屋里经主人一声“宽衣”,便又脱下,告辞时还是搭着 走。其实真是多此一举,那么热还绷个什么呢?不如衬衫入座倒干脆些。可是中装的却得穿 着长衫来去,只在室内才能脱下。西服客人累累赘赘带着上装,倒可以陪他们受点儿小罪, 叫他们不至于因为这点不平而对于世道人心长吁短叹。
  战时一切从简,衬衫赴宴正是“从简”。“从简”提高了便装的地位,于是乎造成了短 便装的风气。先有皮茄克,春秋冬三季(在昆明是四季),大街上到处都见,黄的、黑的、 拉链的、扣钮的、收底的、不收底边的,花样繁多。穿的人青年中年不分彼此,只除了六十 以上的老头儿。从前穿的人多少带些个“洋”关系,现在不然,我曾在昆明乡下见过一个种 地的,穿的正是这皮茄克,虽然旧些。不过还是司机穿的最早,这成个司机文化一个重要项 目。皮茄克更是哪儿都可去,昆明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就穿着一件老皮茄克教书、演讲、赴 宴、参加典礼,到重庆开会,差不多是皮茄克为记。这位教授穿皮茄克,似乎在学晏子穿狐 裘,三十年就靠那一件衣服,他是不是赶时髦,我不能冤枉人,然而皮茄克上了运是真的。
  再就是我要说的这两年至少在重庆风行的夏威夷衬衫,简称夏威夷衫,最简称夏威衣。 这种衬衫创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种土风。夏威夷岛在热带,译名虽从音,似乎也 兼义。夏威夷衣自然只宜于热天,只宜于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国的重庆等。重庆流行夏 威衣却似乎只是近一两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位朋友从重庆回到昆明,说是曾看见某首长穿着 这种衣服在别墅的路上散步,虽然在黄昏时分,我的这位书生朋友总觉得不大像样子。今年 我却看见满街都是的,这就是所谓上行下效罢?
  夏威衣翻领像西服的上装,对襟面袖,前后等长,不收底边,不开岔儿,比衬衫短些。 除了翻领,简直跟中国的短衫或小衫一般无二。但短衫穿不上街,夏威衣即可堂哉皇哉在重 庆市中走来走去。那翻领是具体而微的西服,不缺少洋味,至于凉快,也是有的。夏威衣的 确比衬衫通风;而看起来飘飘然,心上也爽利。重庆的夏威衣五光十色,好像白绸子黄卡叽 居多,土布也有,绸的便更见其飘飘然,配长裤的好像比配短裤的多一些。在人行道上有时 通过持续来了三五件夏威衣,一阵飘过去似的,倒也别有风味,参差零落就差点劲儿。夏威 衣在重庆似乎比皮茄克还普遍些,因为便宜得多,但不知也会像皮茄克那样上品否。到了成 都时,宴会上遇见一位上海新来的青年衬衫短裤入门,却不喜欢夏威衣(他说上海也有), 说是无礼貌。这可是在成都、重庆人大概不会这样想吧?
  1944年9月7日作(原载1944年9月10日、17日、23日、10月1日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 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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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散文全编  始终如一的茅盾先生
  茅盾先生开始他的文学业绩的时候,就标举人生的文学与写实的文学。这二十五年来, 文坛上经过多少变化、多少花样,但茅盾先生始终不移的坚持他的主张,不,信仰。他看准 了这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大路。他介绍,翻译,批评,直到创作,一步步实现他所信的,他的 生活也一致的向着这信仰。这样将文学的各方面打成一片,尤其将文学和生活打成一片,是 难得的。他的影响是整个的,深透的。
  茅盾先生并且要将自己和后进打成一片,他竭力奖掖后进的人。我就是受他奖掖的一 个,至今亲切的感到他的影响。我的文学工作是受了他的鼓励而发展的。这二十五年中他一 定帮助了许多人成就了他们自己,不过我们未必一一知道罢了。他指出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大 路,到了这时代,大家都已看得分明,都会跟着他走。他今年才五十岁,有的是领导的力 量;他的影响正在加深和扩大。
  茅盾兄文艺工作二十五年纪念暨五十双庆弟 朱自清 敬祝卅四年六月1945年6月22日作。
  (原载1945年《抗战文艺》第10卷第4、5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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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散文全编  我是扬州人
  有些国语教科书里选得有我的文章,注解里或说我是浙江绍兴人,或说我是江苏江都人 ——就是扬州人。有人疑心江苏江都人是错了,特地老远的写信托人来问我。我说两个籍贯 都不算错,但是若打官话,我得算浙江绍兴人。浙江绍兴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从进小学就 填的这个籍贯;直到现在,在学校里服务快三十年了,还是报的这个籍贯。不过绍兴我只去 过两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我家里除先母外,没一个人会说绍兴话。
  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做小官。东海就是海州,现在是陇海路的终点。我就生在海 州。四岁的时候先父又到邵伯镇做小官,将我们接到那里。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记得了,只对 海州话还有亲热感,因为父亲的扬州话里夹着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两年,是住 在万寿宫里。万寿宫的院子很大,很静;门口就是运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里扔瓦片玩 儿。邵伯有个铁牛湾,那儿有一条铁牛镇压着。父亲的当差常抱我去看它,骑它,抚摩它。 镇里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记了。只记住在镇里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读过书,在那里认识了一个 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儿,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园里一根横倒的枯树干上说着话, 依依不舍,不想回家。这是我第一个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记得他瘦得很,也许是 肺病罢?
  六岁那一年父亲将全家搬到扬州。后来又迎养先祖父和先祖母。父亲曾到江西做过几年 官,我和二弟也曾去过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扬州住着。我在扬州读初等小学,没毕 业;读高等小学,毕了业;读中学,也毕了业。我的英文得力于高等小学里一位黄先生,他 已经过世了。还有陈春台先生,他现在是北平著名的数学教师。这两位先生讲解英文真清 楚,启发了我学习的兴趣;只恨我始终没有将英文学好,愧对这两位老师。还有一位戴子秋 先生,也早过世了,我的国文是跟他老人家学着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家夜塾里 的时候。中学毕业,我是十八岁,那年就考进了北京大学预科,从此就不常在扬州了。
  就在十八岁那年冬天,父亲母亲给我在扬州完了婚。内人武钟谦女士是杭州籍,其实也 是在扬州长成的。她从不曾去过杭州;后来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后来因为肺病死在扬州,我 曾为她写过一篇《给亡妇》。我和她结婚的时候,祖父已死了好几年了。结婚后一年祖母也 死了。他们两老都葬在扬州,我家于是有祖茔在扬州了。后来亡妇也葬在这祖茔里。母亲在 抗战前,两年过去,父亲在胜利前四个月过去,遗憾的是我都不在扬州;他们也葬在那祖茔 里。这中间叫我痛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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