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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遥远,以为是梦中,梦中她见到那个征人回来了。韦庄词说过,“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梦醒了才知道那个征人还在那么遥远的鸡塞,“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我醒来以后,再也不能成眠了,所以就吹笙来排解,一直吹到这个玉笙都寒冷了。因为据说如果懂得中国音乐的,说笙要暖笙,东风日暖闻吹笙,这笙上要有一个芦苇的薄膜,那个薄膜要在暖气之中吹出来的声音好听,冷了就不好听了。他说现在这个玉笙已经寒了,已经这个曲子吹了那么久了,“小楼吹彻玉笙寒”,而征人远在鸡塞,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够还乡。所以“多少泪珠何限恨”。滴不段的相思血泪抛红豆,所以多少泪珠是何限恨,一直到天明,天明以后如何依栏杆,又靠在栏杆上。靠在栏杆上干什么?遥望远方,遥望远方的征人,温庭筠写过一首小词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倚栏是为了望远,望远是为了期待远方的征人,所以“倚栏”是一种期待,温庭筠说梳洗罢,我要把我自己打扮得这么美,等着我所爱的人回来。就“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每一个船过来,我都希望船上有我怀念的人,“过尽千帆皆不是”,一千条船都过去了,“皆不是”,没有一个是我所盼望的人回来,“斜晖脉脉水悠悠”。从早晨一直看到日落,斜晖脉脉、流水悠悠,这个人没有回来,所以她说是倚栏杆,是第二天的盼望。每日的盼望,每日的落空。好,这首歌词我们讲了,你看王国维说什么。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对南唐中主李璟的评语,说“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解人之不易得”。如果刚才我讲完这首词,如果请大家不要看王国维的评语,我如果要问你们,说是南唐中主的这一首的词,你最喜欢哪两句?你觉得哪两句最好?王国维说,一般人都以为“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最好,因为这两句是对句,对得这样工整,对得这样美丽,写相思怀念的感情是这样动人。“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不但我们这么以为,南唐作词的风气很盛,中主后主都写词,冯正中也写词,所以他们君臣之间谈话就谈到词。这个中主就说,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因为冯正中写了一首词,说一阵风吹起来,把一池春水吹皱了很多波浪。中主说这与你什么相干?你写这个风咋起吹皱一池春水,与你什么相干?这不干你的事嘛,这是君臣之间开玩笑了。冯正中马上就回答了,中主毕竟是国君,他说“为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他说我这个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当然比不上你所写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所以从冯正中就说这两句是好的,可是你看王国维眼光不同。王国维说古今从冯正中一直到我们,都认为“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好。他说古今都欣赏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解人正不易得”。就是真正懂词的人真是不容易找到,我们这些只知道欣赏“细雨梦回鸡塞远”的,我们都不是真正懂得词,王国维说哪两句好?王国维说开头两句好,“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他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现在你要注意到了,就是我说的,王国维说他不是讲词的内容,不是讲词的里边的情事,写的是什么感情,写的是什么故事,写的是征夫思妇,不是。他是说在这个词的语言里边包含了一种境界,给读者很多的感发和联想的,非常丰富的一个东西在里边。王国维是有这样的眼光,看到词里边的这种境界的,王国维他们所开辟出来的,这条欣赏词的路子,都是让你从词里边,看到非常丰富的言外的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说出来的都不算,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当然,中主这首词写的是一首思妇的词,“细雨梦回鸡塞远”,写得很明白。我们都可以讲得清楚,是她梦见了她的丈夫从鸡塞回来了,外面下起雨来了,雨声把她惊醒了,发现她的丈夫还远在鸡塞,所以她就吹玉笙来排解她的忧愁。这个我们都可以讲,这个我们都说他也写得很好,可是王国维就从“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的两句,看到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一种感慨。“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是出于屈原的《离骚》。《离骚》说什么呢?他说“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他说我就只培养了蕙草,我又种了九亩的兰花,九畹,九块地,他说我就种了九畹兰花,我又栽培了香草,种了一百亩的香草,“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我就希望我的兰花蕙草,长得茂盛,有一天我能够收获这么多美丽的鲜花,可是结果兰花也干死了,蕙草也干死了。他就说“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他说我看到我的兰花蕙草干死了,我当然悲哀,可是我不是为我自己一个人的兰花蕙草干死悲哀,“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虽然我的兰花蕙草枯萎了,死灭了,何尝我不悲哀,我所悲哀的是什么?是众芳之芜秽。为什么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有种出,没有种活,兰花跟蕙草?我一个人我要完成的没有完成,我要种的兰花蕙草都干死,我不为我个人而悲哀,“哀众芳之芜秽”,为什么所有人的兰花蕙草干死都不说,所有世界上的鲜花为什么都干死了,为什么让这个社会上这种虚伪的罪恶的这样流行?那些美好的都到哪里去了?屈原之所以哀伤,因为屈原生在楚国,而楚国当时是危亡的,众芳芜秽还有美人迟暮,美人迟暮也是屈原说的话,“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说太阳跟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从西方落下去,这么匆忙,它从来也不停留,春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所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亲眼看到那花草树木的飘零,枯落,我知道了。他说是草木之零落,我悲伤草木的零落还不说,恐美人之迟暮,我看到草木生命的短暂零乱,我就悲哀那美人,那么美丽的人,有一天也会迟暮,也会衰老。你说你悲哀的是美人迟暮,那不美的人,迟暮,悲哀不悲哀,如果说每个人的迟暮,都是悲哀的。“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也不曾饶”。你贵为帝王也不成,衰老死亡每个人必须面对的,那美人的迟暮悲哀,我们的一般人的迟暮悲哀不悲哀?为什么要说美人?你要知道屈原的美人是意有所指的,屈原的美人,是一种才德美好的人。
而现在,王国维居然从“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看到屈原这样的悲哀。当时的南唐众芳芜秽,因为南唐已经是个必亡的国家,无可挽回了,而中主也好,冯延巳正中也好,你的才能能够完成吗?你的才能,冯正中的才能,他对于南唐无可挽回了,以中主的理想他也不可挽回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而凭什么?王国维凭什么从“菡萏香销翠叶残”就看到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我又要讲一个西方的文学理论了,西方的文学理论本来就是有一种理论,就是讲符号学。因为语言就是一种符号,所以西方有一种学问就叫符号学,就是研究作为语言的这个符号,这个符号有非常微妙的作用。语言作为一个符号给人很微妙的感觉,一篇文学作品,一首诗,一句诗,它感动你的力量在哪里?在那种非常微妙的作用,你看这首词的第一句,“菡萏香销翠叶残”。我刚才讲了,那就是荷花的香气已经消减了,荷叶已经残破了,如果我不用“菡萏香销翠叶残”,我说“荷花调零荷叶残”,这意思完全一样,可是我如果说“荷花调零荷叶残”,就不能够像王国维说的给人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觉。因为“菡萏香销翠叶残”,它那种微妙的作用,菡萏就是荷花,是荷花的别名,可是你用荷花还是用菡萏。如同我们说一个美人,你是用美人你还是用美女?你还是用佳人?你还是用红粉?你用哪一个字?哪一个字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你用菡萏,菡萏是《尔雅》上的句,《尔雅》上说荷其花菡萏,是非常古雅的,而古雅就给我们一种距离,一种高远,一种典雅,一种珍贵的,一种感觉。荷花日常的语言,荷花调零荷叶残,你就觉得这是寻常的一种寻常的事物,所以是菡萏,我说荷花调零就是调零,可是它不是说调零,他说“香销”,“香销”两个字是双声,那个香气就慢慢消失了,“菡萏香销”你说“荷叶残”,这也是寻常的语言,你说“翠叶残”,“翠”字就给人一种美丽的颜色的感觉,而且你可以联想到珠翠、翡翠、翠玉,一种珍贵的感觉,你这样从显微结构来看,这一句词菡萏的古雅,香的芬芳,翠的珍贵,一连串都是珍贵的、美好的、芳香的,这种形容词和名词,而中间只有两个动词,一个是“销”一个是“残”,众芳芜秽,就是所有的美好都消失了,都残破了。所以“菡萏香销翠叶残”,所以王国维他真是有一种感受,能够不是只看文字的文法的表面的意思,而是能从细微的精美的声音符号之间感受到这种威严,而且看到了双重的语境。眼前就是交给乐师王感化去唱的,一首征夫思妇的词。一般的歌词常常写征夫思妇,一首歌词,可是它里边就隐藏了有一种南唐的危亡的感觉。所以同样是讲美女跟爱情的词,就要看你所写的美女跟爱情里边有没有境界,所以词是以境界为最上的,有的词里边写的美女跟爱情就有境界,给你一种高远的理想,给你很多丰富的联想。有的歌词写美女跟爱情,就是很浅俗,美女就是美女,爱情就是爱情。就是因为词这种作品,很难衡量。不能够用诗跟文章的载道的言志的标准去衡量,所以你要看这首词有没有言外的意思。同样写美女,同样写爱情,有没有给你更高的一种理想?有没有给你很丰富的一种联想?有没有对你的精神有一个境界?有没有一种提升。对不起耽误你们很长的时间,谢谢大家。
(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编辑:兰华来源:CCT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