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所以,尽管我根本就听不清楚囡囡的声音,但是我也知道她说:“……是。”
如此说来,囡囡的姑妈自然也知道囡囡现在是跟谁在一起、偷她的钱又是所为何故了,至于她是怎样打听清楚的,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世界上那么多弥天大案都能被一一告破,打听清楚自己侄女的行踪又有何难呢?我只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囡囡。
囡囡!
一辆汽车驶过来,囡囡和她姑妈正好挡住了路,汽车喇叭便接连不止地按响了,可能是太气愤了的关系,囡囡的姑妈一把就拽住囡囡往停车场里拖过去,拽得太急了,囡囡的身体一个踉跄,手里的饭盒掉在地上,粥和饭菜都打翻了。
囡囡的姑妈根本就不管这些,继续声色俱厉地呵斥着囡囡,一口一个“死丫头”,一口一个“沈家从来没出过你这种人”,一口一个“你怎么不死了算了”,说着说着更加激动了,一把就把囡囡往后推去,囡囡没有防备地倒在后面的一堵墙上,她趔趄着,两只手下意识地往后摸索着扶住了墙,这才没有倒下去。站稳之后,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她的手必须不时地去揉揉脑袋,刚才那一下显然撞得不轻。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转身就要往外跑,跑到囡囡的身边去:管他声色俱厉,管他拳脚相加,都朝我来,都朝我这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来吧!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跑出病房,跑下楼梯,结果,还是在一楼的大厅里站住了,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要再去火上浇油,不要再去给囡囡增加麻烦。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见到囡囡这个样子——低头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去看打翻了的饭菜的样子——我不愿意见到,我不忍心见到!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我一下子在玻璃门旁边坐下来了,背靠着玻璃门,痛苦万般地抱紧了自己的头。
而囡囡还在外面站着,训斥声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起伏着。
第二天早上,同病房的男孩子死了。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楼下传来惊叫声,我本来就睡得很浅,听到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想着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掀起被子下床去看。推开窗子,先看到好多医生和护士都在朝这边狂奔过来,一低头,赫然看见梧桐树下面竟然躺着同病房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两个护士模样的人在他身边蹲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那一刻之间,我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头去看那男孩子的病床:果然是空着的,
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枕头就放在被子上。这时候囡囡也醒了,拖着拖鞋在我身边只往下看了一眼,转身就往楼下跑去了,我也跟着她往外跑,跑到一楼大厅,拉开玻璃门,一直跑到那孩子的身边,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他并不是安安静静死的,脸上和胳膊上都有血,手上也沾着血,沾着血的两只手还在紧紧地攥着身边的草丛:临死之前,他一定是承受过常人难以想像的疼痛。
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却还茫然不知。
直到那孩子被抱走,囡囡的身体还一直在哆嗦着,脸色惨白,我们就在梧桐树下面坐着,我想起昨天还是那孩子的生日,今天就赫然成了他的死期,恐惧之感就迅速将我包围了,就像《小窗幽记》里的一句话——“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毕竟何穷”。生而为人,少不了悲歌怯哭,少不了醉泣啼零,但是到头来都化为了一缕轻烟,风吹杨柳也好,雨打梨花也罢,都裹在轻烟里消失得再无影踪了,而余下的人们还得费心在尘世上留下影踪,犹如飞蛾扑火,犹如水中捞月,直至最后,被另外一阵轻烟裹走,其实不曾在尘世里留下半点痕迹。
囡囡突然不再坐了,在我面前蹲住,一只手在我脸上划来划去,似乎三分钟之后我就和她再无再见之日,哆嗦得也更加厉害,全身都像是在打冷战。
上午,囡囡走了以后,我才从护士那里知道,那孩子是半夜里跑到楼顶上跳下来的,跳下去之前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在卫生间里洗了个冷水澡,床铺也收拾好了,还在一张纸片上给父母留了话,要他们再给自己生个弟弟。听完之后,我全身发冷:和往日里一样,昨天晚上我照样醒了好几次,却全然不知他到底什么时候起来做这些事情,又是什么时候跑上楼顶的,我只记得昨天晚上关了灯之后,他还和那女孩子考了一阵子脑筋急转弯。
整整一上午,我总是忍不住还要趴在窗户上去盯着那孩子坠落的地方看,因为是个晴天,草丛里的血迹便历历在目了。同病房的女孩子倒是一大早就被送去输血了,真不知道她回来后还敢不敢呆在这间病房里。十点钟的样子,那孩子的父亲来收拾病房里的东西了,显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盯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病床呆呆地看,旁边的人要是上来帮他,明明还隔了好几步远,他就机械地、下意识地开口说“谢谢”了。
我在旁边看着,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孩子就是不愿意再拖累父母才从楼上跳下去的。
四、
中午接到了囡囡的电话,问我身体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她便要我自己出门坐公共汽车去汉口的鑫乐影城看场电影,她就在门口等着我。我觉得奇怪,“怎么想起来要看电影的啊?”
“忘了我们说过的话了?”她在电话那头反问我,语气听上去竟然很是轻松,“把死当元旦当过年一样过。”
没有忘记。我便换好衣服出了门,出门之前拿起囡囡买的一块小圆镜看了看自己,已然是胡子拉碴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心里想着,“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对我躲避不及,但总有一个人是不会嫌弃我的。”在医院门口,我等了好半天才算等到一辆有空座位的公共汽车,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如果我再坐公共汽车,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站到目的地去了。
车行至长江大桥,天气已经转阴了,我往车窗外看去:蛇山上的黄鹤楼和龟山上的电视塔都有一小半消隐在浓雾里,两山之上都走着些许游人,全然不似春夏两季,那时候,行人走在草木葱茏的山路上,站在长江大桥上是决然看不见的;更往远去,新修的彩虹形状的汉江桥在浓雾里若隐若现,三十六层高的泰合广场上又新添了几面广告牌;江面上,货船和轮渡缓缓流驶,不时响起沉闷的汽笛声,就像不堪重负的老牛叫了一声,倒是把低旋的江鸥吓得折翅回返了。
不过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致,我却怎么都看不够。
到了鑫乐影城,囡囡已经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了,旁边放着两罐可乐,一罐已经打开了,另一罐显然是留给我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
“这么奢侈啊?”我呵呵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又是可乐又是万宝路的。”
“哇,你简直太没良心了!”她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挽住我的胳膊往里面走,“连可乐都不能喝还算什么过年啊,实话跟你说,看完电影还要请你去吃西餐呢。”
“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反正现在还有钱,”我来之前囡囡就已经买好了票,说话间就进了影院,尽管黑黢黢的,但也可以感觉出来装潢得甚为堂皇,不过看电影的人却不多,偌大的影院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地方坐下来之后,囡囡又说,“反正钱是偷来的,无所谓了。”
我没答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放着的电影是《菊次郎的夏天》,北野武的电影,用妙趣横生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音乐和画面也都可称清新,点点滴滴都恰到好处,可是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囡囡大概也是一样。是啊,应该是有些话要说的。
“真没想到,居然当了小偷。”囡囡在黑暗里说。
“……”
“想听听我是怎么当小偷的?”
“……”终于还是颓然点头,“好吧。”
“容易得很,以前就帮我姑妈去银行里取过钱,她的身份证放在哪里我也知道,真是容易得很,其实当时就知道迟早会被她发现,但是已经横了心,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先回答我一件事情,有句话叫‘坏女孩上天堂好女孩走四方’,听说过没?”
“听说过。”
“你觉得这句话说得对吗?”
“那要看怎么说了,依我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就好,”她松开我的胳膊,“将来,要是真能上天堂的话,还是想碰上你,老实说吧,我可是个贪心的人,才不只是想跟你发发广告单当当纵火犯那么简单呢,想和你结婚,生个孩子,而且觉得现在我为你遭点罪,将来上了天堂可就得你来服侍我了,可是,万一你上了天堂,我却上不去,怎么办呢?”
“那怎么会!”我攥住她的手,“老办法,咱们捆在一起上!”
“要真能那样倒是好了,”她在黑暗里凄凉地一摇头,是凄凉,尽管我只能模糊看见她的脸,但是照样能感觉出来,“说不定我只能下地狱呢?”
“囡囡,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停了停,她点上一根烟,一双颤抖的手使劲打着打火机,怎么也打不出火来。
我接过去,打着了,给她点上,她深深地、深得不能再深地吸了两口,烟头一明一灭,就在明灭之中,我看见她脸上有泪水,她再猛吸一口,告诉我,“我不止偷了我姑妈的钱,还偷了别人的,我现在真的就是个小偷了。”
“什么?”
“你听好了,我是小偷,小偷就坐在你旁边。”
我不相信,盯着她,她也转过脸来盯着我。她脸上的神色不由得我不相信。
我只能相信。
“呵,没当过小偷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小偷有多简单,既不要胆子也不要手艺,看到什么拿走就是了,就像在自己家里拿件什么东西,我已经偷了两次了,全是送快递的时候偷的,加起来有六个手机,一点事情都没有,你别说,当小偷我还真是特别有天赋。
“其实也就才当了几天,也是怪了,偷的全是手机。第一次是那个公司的人都在会议室里头开会,送完快递出来,看到一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一个人没有,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手机,可能是那公司不准在开会的时候带手机进会议室吧。马上就决定要偷走,推开门进去以后也平静得要命,一共五个手机,一边往包里装一边还觉得有点假,好像不应该这么平静才对啊。
“偷完了出来,又不知道怎么出手了,毕竟是第一次,心里完全没谱,就在电信大楼下面乱转,看看能不能出手,都转到天黑了,人也少了,就问一个卖电话卡的人要不要,他一听,马上就把我拉到洪山广场上坐下来,提出要看看货,其实就是那时候我才找到了小偷的感觉,鬼鬼祟祟的,结果那个人一看就说全部要了,价钱压得很低很低,不过我全部都给他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害怕了。这就是第一次。
“至于第二次嘛,更容易,在中百仓储门口走着,看见有辆车的车门没关,里面没人,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个手机,我顺手就把它拿出来了,一分钟都没用到。”
“……”我变成了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想什么呢?”囡囡用手指捅了捅我,“啊,嫌我丢人了?”
“我想死。”我对她说。
“你敢!”她说,“我不批准——胆子不要太大了哦。”
“囡囡,到底怎么会这样了啊?”我的整个身体几欲陷进座位里,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根本就看不清的天花板,太阳穴疼得几乎受不了,就像有人拿着把凿子在狠狠地往我脑袋里凿进去。
“没怎么样,我不觉得有什么啊?”她故意装作非常舒服地靠在我肩膀上,我还是听见她哽咽了一下,“对了,还是想问问,像我这种做小偷的人,只要不是因为好吃懒做才去做小偷,照说还是能上天堂的吧。”
“能。”我也哽咽着告诉她,“一定能。”
“我想也是。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慢跟着来,万一有什么危险,就把你丢下自己先跑了再说,要是咱们走丢了的话,你就在天堂门口等等我,抽抽烟看看报纸什么的,要不你就找熟人聊聊,我弟弟啊同病房的那个男孩啊都可以,哦对了,那孩子要是被我碰见了的话,我可要好好教训他。”
“教训他什么?”
“不听话呗。说到底还是不懂事,死多容易啊,算了,不说了,咱们好好过年吧,嗳,对了,你觉得咱们像不像两个猿人?”
“猿人?”
“是啊,猿人,反正我觉得像。你看,咱们想把今天当元旦过就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