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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对了一半。”囡囡差不多是自语般接着说,“好像又不对,起码小男觉得不是——小男的眼睛一到晚上就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没看出来吧?”
“什么?!”
“没说错,天一黑她的眼睛就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就算把手指放在眼前,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影子,你没看出来,我也没看出来,杜离在的时候也没看出来,而且已经快两年时间了,整整两年时间,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样子,真是个孩子啊,谁都没告诉,父母也不告诉,就一个人憋着。
“害怕是害怕的,后来就不害怕了,骗自己说上帝在和她玩游戏,每到晚上就派人来用块黑布把眼睛蒙上,像这种骗自己的话,可能全世界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相信了,是真相信,到了白天,该唱照样唱,该跳照样跳,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像秀兰·邓波儿当童星时候的样子,现在不这么想了,一下子觉得她不是咱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夜盲症得了两年都没人知道,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你说,我怎么会相信呢?弄不好还会骂他神经病,故意在说鬼话,可是是发生在小男身上,我就得相信。”
“夜盲症?”
“夜盲症。”
原来是这样。
在我记忆里,应该是还有一次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小男的,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当初陪囡囡去协和医院看眼睛的时候,在眼科门口的大厅里,我曾经见到过她,但是却没有和她说话,当时,她身边还有个大白天戴着口罩的男人。
我顿时痛悔不堪:要是当初我拦住她,把她拉到一边,问她来医院所为何事,她身边戴口罩的男人又是谁,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尽管囡囡还没有把整个一件事情讲清楚,但是我也大致能猜测出事情出得相当大了;而且,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戴口罩的男人一定就是让她怀孕的人;事实上,在囡囡端盘子的酒吧,我曾经问起小男在医院碰到过她的事情,她是一口否认了,但我是完全应该继续追问下去的,终于还是没有,现在想起来,责任完全在于我,如果我不是过于被那种“无趣”之感纠缠,告诉她我得了治不好的病,再追问她为什么去医院,她也就不会有一个人蜷在我和囡囡的小院子里的此刻了。
责任完全在于我,我活该被地下的阎王带走!
——一个大白天戴着口罩的男人,而且是在小男的身边,我怎么就没有径直走上前去,刨根问底个清清楚楚呢?!
“那男人从前是个花鼓剧团的小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剧团里出来了,因为唱不下去了,”囡囡继续说道,“脸毁容了,在剧团里的时候和一个跑龙套的女演员搅和在一起,被他当灯光师的老婆泼了硫酸。后来老婆被判刑了,他也回家了,从来就不敢出门,非要出门的话就戴上个大口罩,把脸全都蒙住。”
“可是他怎么会和小男扯上关系啊?”
“那家伙从剧团里回去之后,没有工作,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去花桥那边租了间房子住,好几十年前留下来的那种老房子,楼上的人在屋子里走路,楼下的人听上去就像在打雷,小男的公司没给她分宿舍之前,她就租的那样的房子,就是在那里发现自己得上了夜盲症的,上天真是瞎了眼睛,安排那家伙和她住到一幢房子里去了,而且是在一层楼上,一个住在东头,一个住在西头。
“那种房子,住的人本来就不多,上下楼二十多个房间就只有几间住着人,尤其到了晚上,更是空荡荡的。住在那种地方,小男不可能不害怕,虽然她说喜欢那房子,说是像部美国电影里的房子,那电影好像叫个什么《爱登士家庭》来着,你肯定是看过的,但是晚上躺在床上,总还是觉得恐怖,觉得自己像哪部恐怖电影里马上就要受害的女主人公。
“好在有人总是夜半三更的时候唱戏,就站在屋顶上唱,声音每次都压得低低的,唱上二十分钟就下来了,楼道里响起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她躺在床上听着脚步声,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毕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幢楼里;那段时间,正是小男的眼睛恶化得最厉害的时候,害怕肯定是害怕极了的,但她还是既不看医生也不打电话回去跟父母讲,你知道为什么?
昨天她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恨死她了:就为不愿意长大。她觉得每个人年纪大了之后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病缠上身,那其实是每个人都在长大,在一点点变老,她不愿意老,想永远都停在四五岁上才好——从来没见过这么怕长大的人。
“唱戏的人就是那个戴口罩的家伙,小男后来才知道,他每天晚上唱戏是为了把脸放松放松,因为一天到晚都戴着口罩。
“还记得前年发大水的时候吧?那段时间,连续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有天晚上,小男醒了,醒过来一看,发现屋子里进了水,虽然住在二楼,水还是照样进来了,拖鞋啊袜子啊什么的,已经全部都泡在水里了,而且,整个房子都在摇摇晃晃的,像是马上就要塌了一样。她掀起被子跳到地板上,往外跑,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往哪里跑,什么都看不清楚,刚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就被个什么东西绊倒了,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时候,那家伙来了,扶了她起来,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陪她坐了半夜。
三、
“我也是女孩子,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来帮她一把对她意味着什么,再加上他是个唱戏的,声音也特别好听,所以,尽管连看都看不清楚那家伙长什么样子,可能就是在他搀着小男去他房间的几步路里,小男就喜欢上他了,只可惜,那家伙即使已经被毁了容,也仍然不是什么好人——天快亮的时候,小男被他强暴了。
“天亮之后,小男看清楚了他的影子,但是看不清楚他的脸,照样还是用口罩遮着的
,头发也留得很长。那家伙扑通就跪到地上去了,向小男求饶,但是你相信么,小男竟然不恨他。‘没想太多,就是觉得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站起来了还得往前走’,小男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至于找警察啊报案啊什么的,压根都没想。
“根本就不敢相信,小男就这么和那家伙来往了两年时间,哪怕后来她搬走了,那男人还是隔三岔五去找她,在她那里过夜。真奇怪啊,这么大的事情在小男那儿根本就不能算是件事情
,到了夏天,三更半夜地还拖着那家伙去宿舍后面的小河沟里去捉青蛙;那家伙自然是喜欢小男的,也带她去过几次医院,给她治眼睛,如果隔几天不去找她的话,小男就去那幢老房子里找他,还给他买烟买酒带去,听他唱戏,只不过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把口罩从脸上拿下来了,唱戏的时候也不拿,只把嘴巴那里掀开一点点。真是不可思议,小男竟然从来不知道那男人到底长了张什么样的脸。
“就到了现在,到了一个星期之前,小男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就去找他,敲了半天门都没敲开,搬了把凳子站在上面从窗户外面往里看,你知道看见了什么?”
“……什么?”
“那家伙已经死了,给小男写了封遗书,说自己的罪孽太深了,再也活不下去了,下辈子再给她做牛做马。”
“啊?那小男是怎么办的呢?”
“那孩子啊那孩子,她竟然把他拖到冰箱里去了!倒是把他的遗书装在自己包里了,要不然,到时候警察找上门来,她可怎么说得清楚啊!那家伙,到现在还在冰箱里冰着。”
“啊!”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喘息着,实在不愿意相信囡囡刚才讲的一切,心里涌起如此之感: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在我的三步之内总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而且,这些匪夷所思之事总是不能由我们的肉身控制,反倒将我们席卷,带着我们一步步远离我们希望呆着的地方;要么就是画地为牢,将我们牢牢禁锢住,即使火烧了眉毛、水淹了三军,照样还是只能隔岸观火,这些,到底都是因了什么呢?现在,如果我正在路上走着,突然有人走上前来,告诉我说他就是下凡的耶稣,我也绝对不会有丝毫怀疑——冰箱里既然能藏下尸体,耶稣为什么就不能下凡?呆呆地想了半天之后,我问囡囡,“……她既然瞒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告诉你的呢?”
“还是因为怀孕了的关系吧,她不愿意长大,可是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再不愿意长大也没办法呀。那天,堆完雪人,我们正在给雪人画嘴巴和鼻子,她突然就哭起来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其实,像这样的事情,只要发生了,不管对谁,她总是会讲出来的,就像一个气泡,总有破的时候,毕竟一辈子还有那么长。听她讲完之后,我简直吓呆了,突然就觉得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恨她实际上是对自己不负责任,骂了她,问她真的长大了又有什么不好,她却一下子对我吼起来:‘我就是不愿意活在你们那个世界里,觉得脏!’把我吓了一跳,当然了,我是不会跟她真生气的,接下来就给她想办法。
“首先就是藏在冰箱里的尸体,不告诉警察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反正那家伙的遗书还在她包里放着,说是说得清楚的,但是一想到警察要找这么个孩子说话,马上就觉得残酷,我来帮她处理吧,又怕他们不相信,毕竟我还在里面关着呢,想来想去,就觉得非要找她父母不可了,可是又不能直接找她要她父母的电话啊,你知道的,这种时候我还是有点办法的,就骗她说我有可能最近要帮站柜台的化妆品公司去宁夏进一次货,果然,我刚一说完,她就说‘好啊好啊,你可以住到我家里去’,我就找她要她家的电话,她什么都没怀疑,找了张纸写给我了。
“她走的时候,我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担心,什么都不要害怕,事情我都会帮她处理好,她一下子就高兴了,问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处理好,我又肯定了一次,她才一蹦一跳地走了,嘴巴里还哼着我刚刚教给她的那首歌,真是个孩子啊,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难怪,小男给囡囡送衣服的那天,送完衣服回来之后,我也觉得她像是比前几天高兴了许多,可是,我何曾想到她的高兴是因为如此缘故呢?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我问囡囡。
大海航行靠舵手,囡囡就是我的舵手。
“老实说,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请她父母来了,”囡囡说话间终于不再有哭音,但是,声音里的凄凉之感却愈加浓重起来,“明天早晨她父母就要来了,不管她将来会不会恨我,我都得给她父母打电话——下午她做手术的时候,我在外面给她父母打了电话。”“……”
现在,偌大的武汉,只剩下我和囡囡两个人了。小男的父母来武汉一个星期之后,带着小男回了宁夏,走之前,父母做主,代小男辞去了在航空公司的工作。临要离开的前一天,小男的母亲给囡囡打来电话,说是想请囡囡吃顿饭,囡囡拿着电话想了又想,还是去了,是在汉口小男宿舍附近的一家湘菜馆里吃的,小男的父亲没有来,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小男身边,好几天都没眨过眼了,一顿饭吃下来,小男的母亲哭了好几次,告诉囡囡:“这辈子再也不回武汉了。”
第二天小男全家离开武汉的时候,囡囡没有去送,“实在没胆子再见到小男了,”囡囡告诉我,“不忍心看见她那张脸。”
我又何尝不是,几天来,躺在病床上,眼睛一闭,脑子里全是小男的样子,但是,想起了她把青蛙拿在手里当玩具,想起了她用自己的包来装雪球,就是不敢想起她的那张脸,从囡囡告诉我她的事情的当天晚上起,我就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安慰安慰她,可是,直到她离开武汉也还是没有。
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囡囡不在的时候,我想过给身在大兴安岭的杜离打个电话,不是要告诉他小男的事情,就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知道他一切还好就够了,就嘱囡囡拨他的电话,要是能打通的话,囡囡就把手机对着窗户外面的电话的话筒,我也能听个大概了,却没有打通,倒是不奇怪,去大兴安岭之后应该是已经改换了手机号码的。时至今日,武汉已然是冰雪覆城,茫茫大兴安岭又是何等景象呢?在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之时,杜离在干什么呢,是头戴貂皮帽子脚踩高帮豹皮靴子在那度假村里工作,还是只穿了件单衣躲在桦皮屋子里烤火、逗小孩子玩呢?
囡囡倒是想给小男家里打个电话过去,说了几次,也不知道到底打了没有,我没问,因为害怕问,害怕说起小男。
那么,当偌大的武汉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日子应该怎么过下去呢?
还是像从前一样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