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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壶 作者:邓友梅-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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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由于大工业化的卷烟生产,使吸纸烟者遍及世界各个地区、各个阶层,把闻鼻烟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给挤兑没了。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无可奈何的事!从卫生的角度看,鼻烟比烟卷、雪茄可实在优越得多。闻鼻烟只不过嗅其芬芳之气,借以醒脑提神,驱秽避疫。并不点火冒烟,将毒雾深入肺腑熏染内脏。其次闻鼻烟时谁爱闻谁抹在自己鼻孔下边,自得其乐。不爱闻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呛不着熏不着,如果打喷嚏时再用手帕捂紧鼻口,那就毫无污染环境的弊端。鼻烟自从明朝万历九年被利玛窦带进中国,到康熙、乾隆年间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朝野上下皆嗜鼻烟。那时,不会闻界烟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会跳迪斯科那样要被人视作老憨。康熙皇帝到南京时,西洋传教士敬献多种方物,他全部回赏了洋人。只把“SNUFF”收了下来。有学问的人说这几个洋字码儿,就是“鼻烟”。看过乾隆庚辰本《过录脂评石头记》的人也会记得,晴雯感冒之后,头昏鼻塞,宝玉命麝月给她拿了西洋鼻烟来唤过,痛打几个喷嚏,通了关窍。这才痊愈!纸烟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过鼻烟这样显贵的身份、光辉的业绩? 

  还有一个证明鼻烟优越的实例,自明末以来,由于鼻烟的流行,我国匠人结合自己民族工艺传统,大大地发展了鼻烟壶的制造艺术。您别小看鼻烟壶这东西大不过把握,小则如拇指,装不得酒,盛不得饭。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丝镶嵌、雕漆、烧瓷、雕塑绘画、景泰蓝、古月轩各色工艺技术都集于一身,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一朵奇葩,成了中国工艺技术一个浓缩的结晶。尽管经过上百年的流散、毁坏,很多珍品丧失了。今天我们若涉足到烟壶世界里观光,仍然会目不暇给,美不胜收。按原料来分,有金属壶、石器壶、玉器壶、料器壶、陶器壶、瓷器壶、竹器壶。木器壶、云母壶、觚器壶、象牙壶、虬角壶、椰壳壶、葫芦壶,此外还有珍珠、腰子、鲨鱼皮、鹤顶红……按其大类已是举不胜举了。若分细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是瓷壶,又分官窑、民窑、斗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过天晴、珐琅、窑变……同是玉石壶,则分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玛瑙、水晶……而玛瑙壶中又要分玳瑁、藻草、缠丝、冰糖……若按造型来分,则又有鸡心、鱼篓、砖方、月圆、双连式、美人肩等等。只一个圆壶,也要分作扁圆、腰圆、桃圆、蛋圆等。一句话,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理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和时代风貌。所以一些好烟壶在国际市场上常常标以连城之价。一九七六年德国拍卖行展出一只烟壶,几分钟内被人以二百万马克买了去。美国著名的烟壶学者司蒂文森先生去世后,他收藏的中国烟壶拍卖了一百四十万美元。这位司先生终生不娶,除去研究中国鼻烟壶几乎别无他好。他写的关于中国鼻烟壶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中,差不多等于原子能学者眼里居里夫人的论文。在西方有两个“国际中国鼻烟壶学会”。他们定期开会,宣读论文,出版期刊。会员人数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先生生前就是设在北美的那个学会的主席。我们说鼻烟推动人们开拓了一个新的艺术领域,这不算夸大吧。 

  成千上万的人一生没见过鼻烟壶,照样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是事实。可您也别小瞧它。它能在国内外获得如此的重视,您得承认它在一个特定的领域里是闯出了成绩了。多少人精神和体力的劳动花在这玩意儿上,多少人的生命转移到了这物质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灵魂,有了精气神。您闻不闻鼻烟,用不用烟壶这没关系,可您得承认精美的鼻烟壶也是我们中国人勤劳才智的结晶,是我们对人类文化作出的一种贡献,是我们全体人民的一笔财富……我们似乎走了题。本来是说闻鼻烟与吸香烟的“比较卫生学”的,怎么一下岔到烟壶上来了? 

  听说西洋有一派写小说的,主张落笔之前不要有什么构思、预想。找个话题开始之后,一切随着意识的流动而流动,随着思绪的发展而发展。这主张很近似我们祖先在《三教指归》上说的“鞭心马而驰八极,油意车而戏九空”的境界。准此,咱们不必再把话题拉回到鼻烟上去,顺流而下往下讲烟壶吧。 


二 

  烟壶中有一种做法叫作“内画”。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体,全可拿来当作坯子。由画家在瓶子内部画上山水人物、花鸟草虫,写上正草隶篆、诗词文章。工笔写意,水墨丹青,透过瓶壁看来,格外精致细腻。这一技术极难。因为鼻烟壶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阔者放不进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发簪。一般人用掏耳勺插进瓶内掏烟还难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内壁画图谈何容易?更何况不论多精多美的图画文字,画时一律要反面落笔,看起来才成正面图像。所以赏玩那方寸天地内的“壶里乾坤”时,人们难免产生各种臆想。有人说这东西是躺下来仰面朝天画的,不然看不清瓶内壁落笔点;一说这是用头发沾着颜料一点一点勾抹成的,一个壶要画半年;还有人认为这东西并非人所能为,多半是仙家游戏之作。因为那时“古月轩”制品正风靡一时,人们用“古月”二字推测出是胡仙所制。胡家众仙一向诙谐倜傥,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制造瓷器戏世,难免不会画几个烟壶来捉弄一下红尘中人。这本是极有论据的,可惜后来内画壶越传越多,这论据竟不攻自破了。您想,画个仨俩的玩玩还则罢了,整批地画,成打地卖,这明显是挣钱混饭的行径,仙家何至于落魄到这般地步呢?再往后,可就传出了有此特技的画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纪初,北京一带有名画师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八稳惯了,搞选举、排名次一向和奥林匹克运动会或小说评奖之类国内外惯例相反,不选前三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医”、“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吃丸子也要“四喜丸子”。于是便选出了四大内画画师,他们是: 

  “登堂人室马少宣,雅俗共赏业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文武全才乌长安。” 

  我们讲讲这个乌长安。 


三 

  乌长安姓乌尔雅,原名乌世保,是火器营正白旗人。祖上因军功受封过“骁骑校”。到乌世保这一代,那职叫他怕父门里袭了。他闲散在家,靠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地产,几箱珍玩过日子。别说骑马,偶然逛一趟白云观,骑驴时两腿也打哆嗦。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武职世家的光荣,也不耽误他高兴时自称为“它撒勒哈番”。 

  乌世保活到三十多岁,一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每日里无非逗逗蛐蛐,遛遛画眉,闻几撮鼻烟,饮几口老酒,家境虽不富有,也还够过。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样必备的招牌,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乌世保已没闲钱年年搭天棚了,最后一个丫头卖出去也没再买。其他三样却还齐备,那狗虽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纯种叭儿。他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就是一时高兴出堂会,玩票去唱几句八角鼓,也是茶水自备,不取车资。有一回端王府出堂会,他唱“八仙祝寿”。上台前,那府里一个太监把嘴伸到乌世保耳边吹了点风:“我告诉您,王爷就要当义和团的大师见了,您唱词里要来两句捧义和团的词,抓个彩,王爷准高兴!”凭心而论,乌世保决没有喝符念咒的瘾头,但既来祝寿,总要叫主家高兴,也借此显显自己的才智。何况端王这时正得意,儿子溥囗太后立为大阿哥,宣进宫里教养,很有当皇上的老子的希望。乌世保一铆劲,就加了几句词:“八仙祝寿临端府,引来了西天众神灵;前边是唐僧猪八戒,紧跟沙僧孙悟空,灌口二郎来显圣,左右是马超跟黄汉升;济公活佛黄三太,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云头到王府,要见王爷大师兄……” 

  载漪听了捧腹大笑,问左右:“这个猴崽子是谁家的孩子?”那传话的太监说: “正白旗乌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现在正闲着。”载漪说:“噢,是武职呀,叫他上虎神营当差去吧!” 

  这虎神营是专为镇压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击队,以“虎”克“羊”,以“神” 灭“鬼”,那用意是极好的。乌世保听了却魂不附体,赶紧磕头说“谢王爷恩典,奴才不会打仗,不敢受命……”载漪说:“用不着你放洋枪。那儿少个‘笔且齐’,你去支应着。有我的面子,裕禄不会难为你。” 

  乌世保不敢执拗,磕了头出来,就急得像发疟子,后悔编那几句唱词邀来了思宠。给他弹弦的那人叫寿明,是个穷旗人,老于世故。见他急成这样,就出主意,让他弄了几件精致玩意送给那位传话的太监,向王爷禀了个“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爷本来也是一时高兴,出了这个主意。见他执意不肯,也就作罢了。过了一年,即是庚子。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和清政府议和时,有一项条款就是惩办“义和团祸首”。这载漪不仅没当上皇帝的老子,连端王的爵位也丢了,被发配新疆,终身禁锢,虎神营也就冰消瓦解。 

  八国联军占北京时,乌世保也倒了点小霉。那只叭狗跑丢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尸。看到死了那么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营的事,实在有点后怕。 

  转过年来,和议谈成,北京又恢复了正常生活,他觉得大难不死,应当庆贺庆贺,就约了寿明等几个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宁寺烧香谢佛。 

  北京这地方,地处沙漠南缘,春天风沙蔽天,夏日骄阳似火,惟有这秋天,最是出游的好季节,所以重阳登高之风,远比游春更盛。 


四 

  当时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游,须另找去处。最出名的去处有城西的钓鱼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宁寺。这几个地方为何出名呢?原来土城地旷,便于架起柴火来吃烤肉;钓鱼台开阔,可以走车赛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瞭望;而天宁寺在彰义门外,过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几家出名的饭庄。乌世保要去天宁寺,为的是回来时顺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那里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鱼,九城闻名。 

  乌世保请的寿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请病假的那位弦师。此人做过一任小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远离了官场,而且再没有回复的意愿了。他弦子弹得好,不仅能伴奏,而且能卡戏,特别是模仿谭鑫培、黄润甫的《空城计》,称为一绝。各王府宅门每有喜庆,请堂会总有他。他也每请必到。他生计窘迫,不接黑杵,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过他成天提着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为了过弹弦的瘾,他还没到空着肚子凑热闹,为艺术而艺术的超脱境界!他借着走堂会这机会也兼营点副业,替古玩店与宅门跑合拉纤,从中挣几个“谢仪”。这事儿看着轻巧,其实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鉴古玩得让买卖双方服气;二要有信用,出价多少,要价高低,总得让卖主知足,买主有利可赚,成破都不能离大谱。这就造就了寿明脾气上的特别之处,一是对朋友热心肠守信用,二是过分的讲面子要虚荣。因为干这行的全凭“信誉”,一被人看不起,就断了财路了。 

  这日他们从天宁寺回来,在广和居尽情吃喝了一阵,已是未对末申时初,夜宴上座的时候。出门时他和乌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给包了一个荷叶包的合子菜,出门拐弯,走到了胡同北口。这时由菜市口东边过来一辆青油轿车。寿明没防备,叫车辕刮了个趔趄,还没站稳,车上跳下来个戴缨帽的差人抓住他领口就扇了一嘴巴。乌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还敢无理!”这时车帘掀开,一个官员伸出头来喊道:“什么东西这样大胆,挡了老爷的车道,打!” 

  乌世保听这声音耳熟,扭过头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东庄子徐大柱的儿子徐焕章。这徐焕章的祖先,是带地投旗的旗奴,隶籍于它撤勒哈番乌家名下。这样的旗奴,不同于红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粮,三节到主子家拜贺,平日自在经营他的田土,并不到府中当差。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边有多少佃户长工。老妈下人,过的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排场日子。但主于若有红白大事,传他们当差,可也得打锣张伞,披麻带孝,躬身而进,退步而出,抬头喊人主子,低头自称奴才。别看他们在家当主子时威严得不可一世,出来当奴才时却也心安理得。他们觉得这也是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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