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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下三间房,她把它卖了,到安定门外害台边去求梦。一个小媳妇给她托梦来了,那小媳妇说:“我是押花会输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诉你个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开会局的赢死给我出口气。你可记住,赢了钱别忘给我刻块石碑,修个小庙。”这老那仁花把一百两银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两,就在那院里给吊死鬼修了个小祠堂。许多人都去看过的……这都是何妈今天三句明日两句给她零打碎敲散布的,这时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个下午,她糊了几个包袱,关城门之前出了朝阳门,上八里庄西北角那片义地求梦去了。这四十两银子是她最后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贼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围在腰上,外边用棉袍罩住,随身带到了坟地里。她反锁门时,隔壁周成正拿着竹笤帚打扫大门口,招呼说:“哪儿去你哪?”大奶奶说:“我许下个心愿,出城烧两包袱。家里没人,劳驾您多照应点。”周成说:“这早晚出城还赶得回来吗?听说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说:“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们的小杂种还没生出来呢!”各户都是关上门过日子,周成又不是爱扯闲话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这胡同没第二个人知道。那时候还刚兴用煤烧炕。大奶奶技术不熟,火没压死。傍天亮时火苗蹿上来把炕头可就烤红了。接着席子、褥子就一层层的往上焦糊。因为压得厚,叠的死,光冒烟不起火,这气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时分;左邻右舍都翻褥子揭炕席,以为自己家烧着了什么。谁家也没找着火星。这味越来越大。到了下午,人们干脆推开门到胡同里查火源,才发现乌家房顶在往外冒烟。再一看大门反锁着,大伙就炸了锅了:“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烧了不要紧,火一起来可不分亲疏远近哪!”最近的邻居是谷佐领,佐领下命令踢开了乌家大门,众人拥进院里,见那烟是从堂屋里间钻出来的,就不顾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风门子。风门被吸得紧紧的,众人费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开。门一开,风一进,只听“通”的一声,就像炸了个麻雷子,所有窗纸都鼓破了,火苗从各处带眼带缝的地方喷了出来。走在前一排人的辫梢、眉毛都吱啦一声燎得卷了毛。人们费了一个时辰工夫才把这场火救下,总算没蔓延到两侧邻居家中。可乌家已烧得一窝漆黑,连房顶都塌下来了。佐领一面上大兴县报官,一面打发人去正蓝旗请大奶奶娘家人。正蓝旗参领老爷来后一看,吓得手脚乱哆嗦,直问:“我们姑奶奶呢?”这时周成才说,头天下晚看她夹着纸包袱出城还愿去了。参领说:“阿弥陀佛,脱过这场灾就好,我还以为她烧在里边了呢!”这时大兴县来察勘火场的差人也在场,一听这话瞪起眼,张开嘴,喘了几口大气,有点结巴地说:“这事可别碰得太巧了!八里庄西北角水坑里今早上可捞上来个女尸首,旗装打扮,还没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 周成问:“什么打扮?”差人说:“紫缎子棉袍黑猫窝。”周成说:“参领老爷,您别愣神了,快认认尸首去吧!这个打扮有点玄!”
腊月初三刘奶妈带着小少爷进京来。这时参领老爷已把烧黑的木料、烧剩的坛子水缸用车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砾了。周成把她引到门房去给她喝了碗热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刘奶妈说:“这么好个人家,就这样吹了,散了,家破人亡了?”周成说:“八国联军进城时,王爷府还说完就完了呢,这您不是亲眼见的?如今这个小阿哥怎么办呢?”刘奶妈说:“我先带着,等乌大爷出来再说呗。他总不能关一辈子!我就劳驾您了。万一乌大爷要回来,您告诉他小少爷在我这儿!”
谷家佐领大爷,因为乌世保当“义和团”给本牛录出了丑,本来就不痛快;失火又差点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恼恨乌家,就报上去给乌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乌世保来到他门口时,他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吗?亏了周成热心,寿明去看大奶奶时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诉了寿明,不然乌世保上哪儿打听准信去?
十
寿明把这前前后后说完,乌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四肢抽搐,瘫在地上不醒人事。寿明从烟盘子里拈出根烟签子,扎进他人中,狠狠捻了几捻。乌世保哇的一声吐出口痰来,寿明这才舒了口气,拿个拧干的手巾给他说:“你擦擦脸,喝口水,歇一会儿吧。”乌世保觉得头晕嗓干,也着实累了,便一边大声地叹着气,一边擦脸、饮茶。
乌世保想和寿明商量自己找个落脚之处,这时寿明的女人在外屋说话了。以前乌世保拿大,从未到寿明家里来过,这是头一次见寿明女人。她有六十出头了,可嗓音还挺脆生。就听她招呼女儿,说:“招弟啊,快把这个旗袍去当了去。当了钱买二十大钱儿肉馅,三大钱菜码儿,咱们给乌大爷作炸酱面吃!”乌世保一听,连忙站起来告辞。寿明脸却红了,小声说:“咱们一块出去,我请你上门框胡同!” 乌世保说:“别,您靴掖子里也不大实成吧?”寿明说:“别听老娘们哭穷,那是她逐客呢。我这位贤内助五行缺金,就认识钱。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说,她怎么就不出城去求个梦什么的呢?”乌世保说:“按说,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我那个死鬼哪怕多听刘奶妈一句话,能惨到这份上吗?这个人在世时,酒色财气,就这气字上她敞开供我用!”两人一路说着,奔前门外而来。寿明请乌世保吃了杂碎爆肚。又请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头,两人要了壶高末在澡堂喝着,让伙计拿了乌世保的里外衣服去洗。这工夫,寿明这才帮着乌世保筹划他以后的生活。
乌世保平时没有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过,进了监狱就更用不着自己操心。寿明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寿明家业败得早,自己谋生有了经验,心中就有成算。他说:“您既没主意,那就听我的。可有一样,我怎么说您怎么办,不许自作主张。”
乌世保说:“您叫我自作主张我也作不出来。孩子跟奶妈去我倒是放心,不过我出狱时还应下一位难友的请求,要我照顾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过人家思的,要言而有信。”
寿明就说:“这事您应得好,够人物。可是,您现在这样什么也办不了。依我说先住下来,打个事由挣几两银子,补补身体换换行头,再说别的。”
乌世保说:“理是这个理,可哪有现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寿明说:“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爷的架子。”
乌世保说:“叫我下海唱单弦去?”
寿明说:“那也是一条路。不过目前用不着。”
乌世保说:“上街摆摊卖字?”
寿明说:“怎么样?”
乌世保说:“这光天化日之下,打头碰脸的!累能受,这人丢不起呀!”
寿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说这个!好,不用你出去舍脸。我看了你画的内画壶,行,能打开市面!我给你找个小店先住下来。给你买壶坯子,买颜料,你只管画。卖货办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丢人,别署真名,起个堂号不就完了!”
乌世保仰天长叹一声说:“唉,真没想到,我乌世保落到这步田地,要靠十个指头混饭吃!”
寿明说:“你先画着,等你尝到甜头就没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你看看咱们落魄的旗主们吧,你我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人流的有的是呢!”
寿明告诉乌世保,要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门外花市附近最合适。那一带净住的是玉器、象牙、绒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间房成天猫在屋里画烟壶,没人当稀罕传说。哈德门设有税卡,是外省进京运货作生意的必经之路。大街两旁有的是饭摊茶馆,吃喝也方便。这一带又多是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钱饭钱都便宜。虽然按身份说和乌世保有点不合,现在还讲得起这个吗?
乌世保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出了澡堂,寿明就领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寿明和这里的杜家店有过串换,由他作保,先住下,半个月再结帐。租的是东跨院里一个单间。屋里除去土炕上铺着席子,再没第二件东西。乌世保一看,比监牢里也不强什么,就嘬了下牙花子。寿明笑道:“您别急,房子有了,咱先说铺盖。”乌世保说:“我是头次进这样的店,原来真就是家徒四壁!”寿明说:“被子、褥子、枕头、蚊帐什么都有,要一样算一样的钱,用一天算一天的钱,咱们常住,不比那过路客人,住个三天两后响,这么租法咱租不起。回头我给你到估衣铺办一套半新不旧的行李来,这才是长久之计。还有一样,你有套行李放在这儿,早一天算帐晚一天算帐店里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么都租他的,又不付现钱,日子一长他就给你脸色看,不也惹闲气么?”说话间小二把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的茶壶、两只碰了边的茶碗送了过来。垂手站在旁边说:“掌柜的叫我问问,爷的伙食是自理还是由店里包?”寿明说:“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我们另打主意。”伙计说:“别人不知道寿爷还不知道吗?我们这店就是靠伙食招人呢。北京人谁不知道:‘杜家店,好饭伙,暖屋子热炕新被窝!’”寿明说: “几个月不见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要贫嘴。乌爷是我的至交,你们要伺候不好得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伙计走后,寿明关照乌世保:“他这儿伙食是不行,可包下来,有钱没钱您就能先吃着。早上起来您上对门喝浆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仪之内。我留下几两银子您先垫补用,以后日子长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乌世保过意不去,连忙拦着说:“这就够麻烦您的了,这银子可万不敢收。”
寿明说:“您别拦,听我说。这银子连同我给您办铺盖,都不是我白给你的,我给不起。咱们不是搭伙作生意吗?我替你买材料卖烟壶,照理有我一份回扣,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办铺盖、留零花,这算垫本,我以后也是要从您卖货的款子里收回来的,不光收本,还要收息,这是规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垫本是放垫本,都要分清。您刚作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点拨明白了!”
乌世保点头称是。
十一
义顺茶馆的老掌柜,也不是死轴子。等他弄明白来找碴的是九爷,立刻仰天大笑说:“刘铁嘴这小子还真料事如神,说我今年有黑爷拱门之喜!”马上吩咐人在后院给九爷的下人摆桌子,先茶后酒恭维说:“九爷上我这小茶馆赏脸,是我的造化。也是各位爷拉巴我。没别的孝敬,我送给爷们一人一个竹牌子。以后凭这水牌来喝茶,分文不取!”临走一人又给包了一斤好香片,连羊倌都赏了四吊钱饭钱。晚上九爷回来,问几个下人那茶馆是怎么收场的。下人们添油加醋,把一百只羊说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馆的壶碗砸了,桌椅掀了,连后厨房的灶头全踩平了。老掌柜听说来的是九爷,连连朝北磕头,谢九爷给他教训。九爷听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地问了两捏鼻烟说:“那就饶了他吧!他要不服软,明天我再赶二百只羊去,连着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黄!”下人说:“我的爷,明天还去?他那茶馆十天八日开得张么?”九爷一想,又笑了起来。下人看火候到了,就进言说:“爷圣明,您是出气去的,掌柜的也服软了,您心里也痛快了,那损坏的家伙,我猜您准想赏他个血本?”
九爷问:“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下人说:“全北京城谁不知道我们爷财大势大,不拿银子当稀罕呀?”
九爷骂了两声,掏了一个锞子。下人们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赔茶馆的壶碗家伙。这茶馆掌柜居然逢凶化吉。九爷先付了一百只羊的茶钱,合二百个座位的收入,这就顶上茶馆的两天的收入。几把茶壶、茶碗能值多少?何况有的锔锔还能使。一算总帐还挣了几个。更难得的是这段笑话传出去后,一时间成了新闻,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人们谁不想亲耳听听掌柜的自己讲这奇遇?几天之内多卖了几百碗茶。但这事只能发生在买卖人身上,因为他们讲的是和气生财、逢场作戏,手艺人却没这本事。手艺人自恃有一技之长,凭本事挣饭吃,凡事既认真又固执,自尊心也强些。碰上九爷这类事宁折不弯,就是另样的结局。
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