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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宜对着皇帝也依旧是高冷得很,三两句就说到朝政上,肃正着一张脸,跟结了冰碴儿一样。
“南边情形怕是没咱们原先想的那样安稳,玄策和陈昂送了信回来,这一路看过来,倒像是有人在暗地挑动谋划着什么。”
君臣二人坐在那儿越说越是沉重,赵嫣容也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人,也不大关心他们说的那些个政事。反正她的天地只在这片后宫,心思也只在自己的家人。何况即便她开口去问,那俩男人也不大可能跟她细说。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武德帝定下的规矩。
就算没这规矩,赵嫣容对政治这玩意儿也一向没兴趣。
她便拉着婉容,细细地询问她们这些日子在冠军侯府的生活。
不多时,裴锦归位,皇帝便令宫人将宴席摆了起来。
因算是皇后家宴,这席上也就只有帝后加裴家三人,可桌上却放了六副碗筷。裴宜扫了一眼桌上,微微蹙起眉头来。
“陛下,可是太妃要来?”
“不是。”
“那这是……”
“哦,呵呵。”皇帝笑了两声。
裴宜眸光闪了闪,便不再说话。果然过不多时,就见一个人拎着衣角匆匆跑进来。
“来迟了来迟了……”
不是荣王李恪还会是谁?
荣王等着这顿饭等得都快锥心泣血了,本应早早就过来,谁知道被承郡王死死拖着问他昨日应承要接宗人令的事。那老头子可不管荣王是不是受了皇上的邀约,更不顾他老房着火的急切,只拽着他东拉西扯,谈古论今,最后硬是逼着他应了许多条件才心满意足地放人离开。
荣王一颗心早飞出腔子外去了昭阳殿,承老郡王到底拉着他要他应了什么他都记不大清了。
只是这一眼见到裴锦,就觉得心里酸涩发苦,那个在树下对他笑得如春风明月般的少女,竟然会变得这样一副枯槁形容。原本顾盼有神的一双眼睛,现在就像一汪死水,不见半点波澜。
他站在那里,眼中只剩下了几乎称不上美貌的裴锦,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样,一跳一跳地抽疼着。
裴宜坐在那儿,看着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的男人,不觉拧紧了双眉。
李恪对裴锦的那点心思,他自然是早就知道的。
一边气着当年李恪的轻易放手,一边又不想让他瞧见如今落魄模样的裴锦,他才会那样坚决地防着荣王,不给他见到裴锦的机会。可是防一时不能防一世,不让见又能如何?皇后发话,到底他还是要将人交到宫里头去。
倒也好,索性就让李恪亲眼瞧瞧裴锦现在的模样,看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也免得自己两头看着来气。
如今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又觉得一个七尺男儿,居然也会如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实在难看得很。
裴宜心里不屑,却又有一点小高兴,这面上也不做出来,只是冷笑了一声,将头扭过去,不肯再看他。裴锦见荣王进来,显然是要同桌子吃饭的。她如今和离了,算是个孤妇,跟自己女婿,弟弟同席倒还罢了,荣王只是个表亲,若再同席显然是有些不妥。正想要避开,却见婉容一声欢呼从椅子上溜下去,扑到荣王怀里道:“表舅舅,您怎么现在才来?”
赵婉容长得好,七岁的小姑娘个头挺高,都快顶到荣王的胸线下头,荣王一把将她抱起,像抱着小娃娃似的,有几分悲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婉容,有没有想我?”
“想!我可想你了!”婉容一本正经地点头,又红了脸推他说,“我大了,舅舅放我下来,我好自己走路。”
荣王哈哈一笑,将婉容小心放下来,见她耳朵上戴着两朵珠子攒出来的珠花耳钉,米粒大的细珠围着小拇指肚大小光泽完美的圆珠,看着倒像是自己送她的那一对明珠,心里更是高兴。
“表舅舅近日忙了些,没得空去看你。这些日子没见,小婉容好像确又长高了几分。”
赵婉容听他这样说,不自觉地拔高了小小的胸膛,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拉着他就往桌边走。
“太好了,我还当表舅舅忘了我,不想来看我……了呢。”说着又偷偷去看裴锦的脸色,嘴里却装着若无其事般说,“您坐我身边儿吧,一会我给您布菜!”
赵嫣容在桌子底下悄悄竖起拇指。
这小妹妹,实在太给力了。这红娘做得天然去雕饰,极自然又无痕迹,轻轻松松就把荣王拉到自己母亲旁边坐着了。
裴锦连忙起身向荣王行礼,又低声对皇后说什么男女不宜同席,想另支个桌带着婉容到一旁吃去。
赵嫣容一把拉住了说:“瞧您这功夫费的,这桌上总共才几个人还要分桌?再说了,在座的哪个不是自家亲戚,咱们就不必说了,王叔也是跟您和舅舅从小一道儿长大的情份。您不也瞧着婉容这一口一个舅舅叫得多亲?可见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血里带着的亲,还那样见外做什么?”
裴锦还要说什么,赵嫣容忙向李睿使个眼色,皇帝立刻接口道:“正是。王叔是朕的叔叔,又是皇后的表舅,先荣王是平阳长公主的同胞亲弟弟。如今跟朕亲近的宗室也没有几个。既是一家人又何必生分了?”
皇帝这样发话了,裴氏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低头坐着。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再美味的东西进了口也辨不出滋味来。
倒是赵婉容小小的年纪,在席间各种卖萌装傻,一个劲儿地逗裴锦和荣王说话。又亲手去给荣王布菜,让李恪简直受宠若惊。
裴锦只是性情被父母养得柔弱了,却不是傻子。不看皇帝皇后,只瞧着小女儿这番作态,她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
荣王时不时将视线投向她,目光中的情意让她坐立难安,只觉得人像被放在蒸笼上烤着,连口气也喘不上来。
好不容易熬到吃罢了饭,皇帝拉着裴宜要说南方的局势,便要让荣王陪着坐会。荣王却笑着站了起来。
“前番被承老郡王拉住,说了不少宗室营的事,正好臣也有些想法,皇上若有空,不如也听臣说一说。”
竟然是拒绝了李睿给他提供的机会,要先离开。
裴宜目光一冷,哼了一声说:“陪着坐坐便不耐了?你现下还没当上宗人令呢,哪有什么事好谈?即便要谈也不是现在。”
荣王也不知道裴宜心里在恼什么。不许他见裴锦的是他裴宜,如今他主动放弃与裴锦相处的机会,裴宜又要发他的火。这个表弟本来就是个心思难猜的,如今随着年岁渐长,可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赵嫣容瞧着裴宜微怒的神色,又看了看裴锦活死人一样的脸,心里却是有些明白了。
只怕是裴宜会错了荣王的意,以为他嫌弃裴锦美貌不再,淡了追求的心思,所以在恼他呢。
于是便站出来解围,笑着说道:“王叔也是好意。姨母今天刚进宫,还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安置,过了晌午婉容还要午睡,王叔若留下来,倒不是他陪着咱们,而是姨母要陪着王叔坐了。何况咱们这里全是女眷,您让王叔一个男人独坐着,就算他能自在,咱们也自在不了啊。”
李睿恍然,连忙对荣王说:“王叔跟朕一道去德懋殿吧。”
裴宜脸色却还是难看,不过总算不会对着李恪怒目相向了。
李睿先行,裴宜和李恪二人一左一右跟着后头走了出去。
送三人离开之后,赵嫣容也不多话,直接将裴锦和婉容带到后殿去。离着昭阳正殿不远有处小院子,便是皇后为裴氏母女准备的住处。
“这块匾是新漆的。”皇后站在院门前,指着上头悬着的朱漆额匾给裴锦和赵婉容看,“是本宫请的皇上的御笔,姨母瞧瞧写得如何?”
李睿的字苍劲有力,自有一种如岳如渊的气势,那额匾是乌木底色,用朱漆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春晖堂”。
春日阳光,煦暖人心。
皇后是借春晖赞她慈母爱重,体念她对自己与婉容的付出。裴锦当初愿意嫁到赵家,便是因割舍不下长姐所遗独女,在赵家八年,她对嫣容视如己出,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了她。虽然上有泼辣婆婆,下有刁钻姨娘时时为难她,挑拨她们母女之间的感情,赵逢春对她又一向冷落,但她并未后悔过。眼见着赵嫣容长大,出嫁,在宫中渐渐站稳了脚跟,她觉得也算对过世的长姐有了交待。
多年以来撑着她这口气的,便是嫣容和婉容姐妹俩。
以前嫣容对她冷淡甚至隐隐有些敌视,放着自己嫡亲的姨母不肯亲近,非要与赵老太太和段氏混在一处。不过有她在赵府的时候,婆婆和段氏还有点顾忌着嫣容的憨直性子,就算难为她也多背着人使阴招子。嫣容一进宫,老太太和段氏就益发嚣张起来,段氏甚至直接将她赶到偏院,自己做起了实际的当家主母。
婉容常问她为何要忍,是啊,她为何要忍?
不过是为了一个贤德的名声。
她不想因为家里闹得不堪而带累皇后的名声,宫里处处都是暗流,嫣容身为皇后,最是在风口浪尖上。她不想让她难做,不想让她被人背后议论。她忍着,让着,退着,直到皇后被软禁在昭阳殿里,一家人失了主意。
赵逢春想让赵清容入宫,她明白,那不是固宠,而是分宠。赵逢春这个人,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们裴家姐妹,他未必就只装着那个伴他一道儿长大的亲表妹段氏。他心里只有富贵荣华,权势利益。他可以人前卑躬屈膝,奉承巴结,人后将心中不甘不怨之气都发在家人身上。嘴里说着真爱,一转身却能为个青楼妓子与人动手相殴。
与他在一起八年,裴氏对他的认识也没这短短数月得到的多。
够了,她心灰了,意冷了,她发现自己的隐忍退让并没有让皇后过得安稳,反而让赵家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给皇后带来更多的麻烦。
所以当裴宜对她说,要让她与赵家和离的时候,她选择了默许。
彻底与赵家断绝了关系,不管是对她还是婉容,甚至是对皇后,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真的见到了赵逢春亲手写的承罪状和放妻书,她还是觉得难过。
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是为了她过去的最美的那段年华。
就像是她之前努力的一切,为之隐忍、搏命一般周旋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笑话。
她的付出不过是如水东流。放下侯府嫡女的尊荣体面,劳心费力地讨好、退让,拿出父母给她的嫁妆去收买,无论她怎么做,都得不到丈夫和婆婆的喜欢。她如今只有二十五岁,心却如五十二岁的老妇一样成了一汪死水。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那样努力换回来的,也只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丈夫,一个能辱骂她父母祖宗的婆婆,一个从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妾室,一个欺压她女儿,以庶代嫡的庶女。
在冠军侯府里,她每天睁开眼睛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没有消停过。
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极其失败,怀疑着自己存在的价值,哀恸着自己失去的青春和快乐。
直到看到这三个字。
裴锦着那“春晖堂”三个字,哭得泣不成声。
她只顾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着,居然忘了自己还是一位母亲。
她的人生失败,但她还有婉容,还有嫣容,还有弟弟,她并不是孤单单的一人。
赵嫣容将宫人们全都遣散开,拉着忐忑不安的婉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裴锦在匾额下痛哭。
压抑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哭出来了。
裴锦擦了擦眼泪,觉得憋闷的胸口敞亮了不少,她回过身,对赵嫣容一拜:“多谢娘娘安排周到。”
“在这儿,我不是娘娘,我只是你的女儿。”赵嫣容单手托她起来,“姨母若是不哭了,咱们先进去说话。”
裴锦觉得不好意思,将脸上擦净了,深吸了一口气,从皇后手中接过女儿,拉着婉容随着她一起走进去。
依旧是她们三人,那些被挑来侍奉的宫婢和太监都被皇后挡在了门外。
“婉容,去将门关上,咱们三个好好说会话。”
“哎!”赵婉容如今对这位皇后姐姐是相当信服的,听了她的话,立刻挣开母亲的手,跑过去将门关好。
看着裴锦哭过之后红肿的眼睛,赵嫣容眉头一皱,板起了面孔。
“你是我的亲姨母,我母亲的亲妹妹,也是平阳长公主的女儿,裴度大将军的骨肉。裴锦,你怎么能如此没用?”
她这样声色俱厉地一喊,将赵婉容吓了一跳。
“姐姐,您怎么对母亲这样说话?”
裴锦也被她吼得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