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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近日方宽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讳者万端’你难道不是在影射当今?又如‘不久而已荡为清风’,这清风两字何指?‘故家旧臣、遗民父老’‘使一时成败得失与夫孤忠效死’之句,你是哪朝的遗民父老,又要为哪个孤忠效死!”赵申乔稍稍一顿,观戴名世渐渐苍白的面孔,脸上讥诮之色更浓,接着道:“你既如此留恋前明,如今又参与科举,拿着本朝的俸禄,却散布此等狂悖大逆之言,这便是你的正言,便是你的远荣宠,便是你的忠于君上不成?”这一席话说得甚为诛心,也正是一举击在了戴名世的软肋之上。戴名世半生蹉跎,而立之年尚可因“悠悠斯世,无可与语”,逢授知县而不就,可到了知天命的岁数,终还是抵不住金榜题名之惑,点榜眼而授翰林,面上虽是光鲜,可心内深处却始终觉得自己是贪图富贵而至晚节不保,当下面色更是青红相接,难堪之极。
及至此时,齐世武,张志栋也是面上沉了。之前两人对《南山集》亦只是匆匆读了一番,原不过以为这是个狂生发发牢骚而已,眼下赵申乔抛出的却是形同悖逆的族诛大罪,忆及顺治朝及本朝早年文字之事,牵涉之广,量刑之重,怕是稍有不慎,主审也得吃挂落。此间众人,雍亲王是皇阿哥,自然不会因此得咎,赵申乔又是主诉,有功无过,自己二人可就难说了。
事到如今,连得胤禛也是暗自叹了口气,怕是他再想维护戴名世亦是不成,反是给自己招祸了,稍一思量,便道:“此事牵涉重大,本王着意隔日再审。”于几人稍一眼神交会,一拍惊堂木,“退堂!”
第三百零一章 意动
更新时间2011…10…9 19:59:14 字数:2087
为着戴名世一案,胤禛连日来扰极了精神,待写好奏片,太和斋中已是透入晚色了。打座上起身,胤禛舒展了一下胳膊,又从苏培盛手里接过热茶润了一口,随意搭了件外袍,便穿过书斋后头的长房延楼,往东佛堂而去。才进殿门,就听得暖阁里传出文觉诵读之声:“薄暮,围炉促膝,煨芋魁,说无上妙偈,剪灯阅剑侠列仙诸传,叹剑术之无传……”
“好一篇《花间日课》,大和尚打哪里得来的陈扶摇(陈淏子字)佳作?”胤禛抬脚一进暖阁,便出言笑问道。文觉和尚本自偏坐在临窗炕上,抱本浅读,抬头见是胤禛,便搁下手中卷帙,转下炕来,冲他打了个佛礼,笑道,“任是好东西都瞒不得王爷,西湖花隐翁的《花镜》六卷,本朝二十七年善成堂刻本。不过话得说前头,和尚这里可只有一部,王爷可不作兴替什么人讨要的。”
闻言,胤禛‘噗’地一笑,“此间哪来俗世爵命,大和尚着相了,万物皆有缘法,朝阳居士(胤祥法号)当作长叹矣。”他一面止了文觉的礼,吩咐苏培盛去置备些瓜果清茶,又盘膝坐了炕上,一面指了外间上下天光,笑答,“我哪知这般不巧撞上了,赶着这时分,可不正是来听大和尚说‘无上妙偈’的?”文觉只一笑,随之盘膝落座,“数日不见居士前来参禅,前番和尚所提圆通之义,可还未参尽呢,今日可有新证否?”
胤禛摇摇头,只无奈道,“整日只耽于俗务。”取下腕上檀珠手串逐一掐着,默想一阵,才缓缓道,“世尊问,以何等观如来?维摩诘言,‘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大和尚却说,‘不可以智知,亦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亦可以识识。’此言何解?”
“维摩诘所讲,乃是世间法智慧,不足以达如来真境界,是故世间众生,不可以本觉智感识佛法。和尚不以此为谬,却以为偏颇:凡智慧者,必先以智知如来,而后乃证不可智知之法。倘智也不知,识也不知,世人何以证如来?既证如来,便知佛法二字,不是惟佛有此法,众生无此法,而是人皆能悟,只佛者见闻知解,觉义于迷中,觉即成法。”
胤禛听罢,静默中若有所思。半晌,方沉然一问,道:“人皆有佛性,然却多沦于心迷之处,未必皆能有所悟,有能觉。滔滔法海,上上真机,隔阂丝毫,暌违万里,此间何异天壤?”不知想及什么,胤禛面上微现出几分困惑苦涩,兀自提壶点满一杯,移至文觉面前,“同是参法,却非见闻觉识所可通,尘刹之隔,佛家清净界,少了几多权利追逐……”
文觉恬静一笑,淡淡道:“设有二问。如何是有一人尽力入不得?”胤禛略一转念,脱口而出:“鸢飞戾天。”“如何是有一人尽力出不得?”文觉再问。“鱼跃于渊。”想了一发,胤禛面上苦涩又现,方才答了“二人相去多少?”文觉手中捻着佛珠稍顿,望着胤禛。胤禛思索了良久,方犹豫之间道:“……,上下察也?”文觉心知,胤禛那上下两解,前指皇位,后指天家,设若这位王爷真的心无所念,又岂会落于这般辗转迷局之中?文觉一笑,只颔首道,“居士设以此二者比之己身,岂非又是天地悬隔,毫厘无差么?居士既困身尘世,欲参佛法,当先参世间法。”
胤禛手中的茶水渐冷,品着丝丝的苦味,便从喉间氲散开来,“红尘流转,苦痛挣扎,纵然说是如此,尘尘如是,要参破人我名相、顿然成觉,何其艰难呵?”“参世间法,先求本心,心不可求,法将安寄?和尚试为王爷分说一二。昔时六祖慧能尝曰,‘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和尚以为,僧者劝善一域即种福田,王者治平万里亦种福田。一念既定,尘刹两般,便无差别;坎坷千转,皆是觉法。本无名相,亦有名相;本无言说,亦有言说;本无差别,亦有差别;因有名相,知无名相。因可识识,知不可识识;因可智知,知不可智知。”
文觉缓缓说来,字字直入胤禛心扉,虽参的是佛法,却将天家之事无不道尽。他是见微知著的人,自然知道文觉言下所指是什么,他更知道本来波澜不兴的自己,如今在时局下心思也起了怎样的意动。他从来所虑,都是一念错,便致万劫不复。一个皇阿哥的身份,数十年来,便教他与一众兄弟们都打心底滋生出一腔的权志怀抱,纵面上不显,可扪心而问,若说没有‘为天下苍生广种福田’的那般企念,恐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然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也是一阵心惊,自幼得皇父亲养,便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后来借着学佛敛了心性,方才不那么瞩目,兄弟之间也渐渐和睦。人有惰性,小富即安,有些事似乎看得便淡了,加上这几年见多了父子兄弟相争,骨肉挞伐,他心中又怎不凛然生畏?在皇父兄弟面前,又怎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此刻沉默着,心中就如文觉先时所想是一般,无所念,便无所求,又何来所惑,就更无那辗转挣扎了。
再联着想起近些时候的朝局变故,胤禛本能地觉出异样来:一个戴名世案,可轻可重,如今刑部被赵申乔拉扯着,深挖广倔地要往谋逆案上靠,他多少能瞧出皇父的意思来,显是要借这此案弹压文场,震慑江南士子。可是,照此推断,前些时日借着一个小小的流民陈四案,皇父重办了齐世武等一干子部院重臣并督抚封疆,又是震慑给谁看的呢?是为太子?抑或还是为了十三开府相约道贺的事儿……言之渐深,全然有悖来意,参禅参到这个份儿上,胤禛多少有些始料不及,更没有了起初来寻文觉辩讲的兴头,兀自枯坐着,神思远遐,待到耳畔柏林寺的钟声传来,胤禛方若有所悟的一点头,“哦,大和尚所说,教我想的远了。”
第三百零二章 南山遗恨 (一)
更新时间2011…10…16 22:15:19 字数:2255
自齐世武案昭然于众,本就因南山集一案弄的焦头烂额的胤禛,这两日更是平添了几分忧惧烦躁,偏恰逢这时局敏感之时,稍一不慎,激起轩然大波是小,朝内朝外招致人心怨愤却是不易全身而退的,在府中正琢磨着措置之法,就听得有御前太监登门宣召。胤禛不敢怠慢,急急更了冠带,打马急驰园子而来。他一路上心思繁重地琢磨着奏对,不意前脚刚进仪门,就看见魏珠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在胤禛跟前儿,就地住脚打了一千儿,也顾不得额上亮涔涔的汗,急火火地喘着就道,“四爷,四爷……万岁爷叫宣呢……”
畅春园小东门内,有一千竿翠竹环拱矗立之处,隐在藻恩楼与导和堂一组殿阁之间,名曰清溪书屋,正是康熙寝宫。自康熙四十七年起,值圣驾驻跸园中,内外臣工凡有陛见,除却澹宁居,多在此处。暖阁里异常安静,康熙盘膝坐在炕里,两道眉峰深蹙着,桌角摞着几部文集,案面上还摊着一叠奏本和濡满了墨的朱笔。“起罢。”待胤禛入内见了安,康熙便是“啪”地将手中书扔了桌上,一指面前书案上的那本集子,“看过了?”
胤禛挽了袖子正要谢恩,此刻循声抬头望一眼,康熙所指,正是戴名世著述中已经刊刻出版的《孑遗录》并《南山集偶钞》两部,又见康熙面色不善,摸不准皇父心意,只恐冒然失言,胤禛当下只是一躬身,垂首应道,“是,儿臣看过了。刑部所抄戴氏壬午年刻本中,查得有论说杂著十二篇,另书、序、记、传等近百首。”
“朕识字!朕是问你读后做何感想。”铿然一顿,康熙语中显露不快,听得胤禛心头一震,当下又躬低了些身子,小心回道,“回皇阿玛,就刑部抄来的私刻文集中,查得戴名世于书中选摘的除史传游记等,另增其自行著述,多半言涉南明,且有一二处引用南明年号,是为……悖逆。”说是如此,然胤禛仍不免于戴名世起些回护怜惜之心,言下一顿,又道,“儿臣以为,戴名世一介狂生,虽语多悖乱,然于南边儿的记述是实,他一介朽儒,守着那点子书生迂腐之气,可未必就真有悖逆的心……”
“那他要编《明史》怎么说?就没个因由?”
“据刑部所查,戴名世常私下与人言,极是推崇汉宋之班固、欧阳修等,比志先贤,分共编纂不及一家之言一脉相承,是以他也要独自修一部史论。”为着戴名世一意直追太史公的狂妄之言,胤禛不敢不奏与康熙知道,却总归是话中留情了。说话间康熙已挪了炕沿上,顾问行瞧着眼色,趋前伺候着康熙打暖榻起了身,胤禛觑了眼康熙的探究神色,躬身退后两步,低头谨道,“说是治史之德首在激浊扬清,古为今鉴,又深奉曾南山(曾巩,世称南山先生)之言为圭臬,要作千古良史,以为毕生不朽文章,传之后世。”
殿中康熙突地脚步一顿,背手打断道,“朕听说,他给刘岩的信里说他怀二十年文章阡壑,万卷在胸,呼之欲出,要‘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呵!他戴名世要‘发凡起例’,那王鸿绪、张玉书他们是不是要随着他‘次第命笔’呵?怕不是他还看不上?”
胤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如此具细,非看过刑部案卷不能知晓,他沉下一口气,“回皇阿玛,刘岩同与戴名世供职翰林馆中,私交颇深。戴名世于桐城一派中素有文名,又是张扬桀骜的秉性,常与一众文人士子相夸,言及平生之文不足称道,惟此志……”
“那朕送他一句话!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是不是?那他还须知道另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胤禛这话不说方好,说了便直激起康熙怒性,他在屋内疾走几步,反身指着越发惶恐,躬身聆训的胤禛斥道,“你说读过那集子,那头一卷的《与余生书》,你当也读过了罢?当真好一个身在朝廷、心在南明的狂生!四处搜罗前朝遗迹,对本朝君父,可几曾见着这般孺慕之思?又前朝余孽与蜀汉刘禅、南宋赵昺相比,究竟是何居心,哀明之正统无继,还是伤狄夷鸠占鹊巢?!”
浑不顾已然骇得跪地叩首的胤禛,康熙眸色中愈见着怒意,尤未尽兴,语气反愈发刻薄起来,“朕倾举国之力,选当世博学鸿儒,广征金匮,遍访遗献而修明史,到了他口中,竟成了缺略不祥、毁誉失实,终明之末三百余年无史?!徐元文、张玉书、王鸿绪就都不如他一个戴名世!他是何等样人,看这集子的意思,偏就扮着一派遗民的面目。若真是志气,那就当学顾亭林,何必就考,乞一个正蓝旗教谕的职衔?论考据文字,依着朕看,也不过如此而已麽!难道他以为自己比黄梨洲更博文通古不成?黄梨洲修的那几卷,朕看着甚好,如今他在刑部,便送那几卷与他读读,朕倒要看看,他有几分才具!”
“嗻。”值此光景,胤禛谢罪不得,更也讲情不得,只得更叩了头称旨应是,然心中却实是对皇父此等评断言语腹诽不已:想隋唐以来,天下读书士子,莫不以进士及第为毕生荣耀,科举之途,更是开千年寒门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