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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朝,杨国忠就听说李林甫病得爬不起来了。他心中窃喜,可同时却又满腹狐疑。
这老小子诡计多端,会不会是装病,想诈我?
杨国忠带着十二分的谨慎和疑惑去探望李林甫,在他的病榻前用极为僵硬的动作行了一个跪拜礼。李林甫睁开一双浑浊无光的老眼,盯着杨国忠看了很久,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林甫死矣,公必为相,以后事累公!”(《资治通鉴》卷二一六)
我就要死了,您必定会当上宰相,以后的事情就麻烦您了!
杨国忠被李林甫盯得浑身发毛,可他始终不敢确定这老家伙真的快死了。“不敢当不敢当……”杨国忠连连摆手,满头大汗,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尴尬。
很显然,直到此刻,杨国忠仍然怀疑李林甫是在诈他、诳他、试探他。可他实际上是错怪李林甫了。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李林甫确实是真心实意要和杨国忠和解了。因为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已经不是谁当宰相,而是不管谁当宰相,他都希望这个人能够帮他保住身后的哀荣,及其子孙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如今,杨国忠入相既然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李林甫还有什么理由加以阻挠呢?
他当然希望跟杨国忠和解。
可问题在于——杨国忠愿意跟他和解吗?
天宝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当了十九年首席宰相、把持了大唐朝政将近二十年的李林甫,终于无力地松开了握着权柄的那双手。
他死后,玄宗以隆重的礼节将他入殓,让他躺在一口宽敞舒适的贵重棺椁中,还在他嘴里放了一颗璀璨的珍珠,身旁放着御赐的金鱼袋、紫衣等物。在大唐,这些殉葬物象征着无上的恩宠和巨大的哀荣。
盖棺论定之际,《资治通鉴》给了李林甫这样的评价:“上(玄宗)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自皇太子以下,畏之侧足。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而上不之寤也。”
本来,李林甫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这个“怨仇满天下”、总是无心睡眠的李林甫,现在终于可以把过度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一场宁静而安详的长眠了。
可是,李林甫绝对不会想到,就算死后他也享受不到宁静和安详。
因为杨国忠不想让他这么好死。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正月,李林甫还未及下葬,已经就任宰相的杨国忠就再次翻起旧案,派人游说安禄山,一同指控李林甫和突厥降将阿布思同谋造反。
一听说李林甫死了,安禄山欣喜若狂。他忙不迭地与杨国忠联手,迫使阿布思的手下到朝廷作伪证,同时还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胁迫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作假证出卖了他老丈人。
面对这么多来势汹汹的指控,老迈昏聩的玄宗也懒得去求证一个死人的清白了,随即颁下一道诏书,将李林甫生前的所有官爵全部削除,子孙中在朝为官的也全部罢免、流放边地,所有财产全部充公。更有甚者,玄宗还命人剖开了李林甫的棺椁,夺去御赐珍珠、紫衣、金鱼袋等物,最后还把他塞进了一口小棺,跟普通百姓一样随便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李林甫一辈子机关算尽,却算不到自己身后会是一个如此凄凉的结局。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林甫是幸运的。
因为他死得非常及时。
短短三年后,不管是唐玄宗和杨国忠,还是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将共同遭遇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整个歌舞升平的盛世帝国也将陷入一场万劫不复的历史性灾难……
而这一切,李林甫都已经感知不到了。
【最后的博弈:狼来了吗?】
当然,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杨国忠也是感知不到的。
杨国忠如今已经是帝国宰相兼吏部尚书,此外还兼任了四十多个特使之职,可谓权倾天下、贵宠无匹。有道是小人得志便猖狂,这位昔日的小混混自从当上宰相,在朝堂上走路都是横的,“居朝廷,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颐指气使,莫不震慑。”(《资治通鉴》卷二一六)
杨国忠当政后,台省六部官员中,凡是稍具才干和名望的,只要不为他所用,立马就被踢出朝廷;而那些无才无行、多年不得升迁的庸碌之辈,则纷纷凭借入仕多年的资历、以及对杨国忠的巴结谄媚而升上高位。对于杨国忠的用人政策,有人深表鄙视,但却有更多的人极力赞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庸人和马屁精历来占大多数。
据说杨国忠为相不到一年,他们家的门槛就快被那些逢迎谄媚的人挤破了,因此收受的各种贿赂数不胜数,其中仅绸缎就多达三千万匹,简直比国库还壮观。
杨国忠有个儿子叫杨暄,和他一样不学无术。天宝十二年,杨暄参加了“明经”科考试,由于学业荒陋,成绩自然是一塌糊涂。当时的主考官是礼部侍郎达奚珣,这位老兄捧着杨公子的不及格试卷左看右看,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他终于碰上了一个巴结杨国忠的良机,只要动动手脚让杨公子登第,自己在仕途上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忧的是要怎么做才能让杨国忠领他这份情呢?如果杨国忠不知道是他达奚珣做了手脚,还以为儿子是凭能耐考上的,那他的人情岂不是白做了?
达奚珣决定,还是要先把杨暄的真实成绩告诉杨国忠,然后再让杨暄登第,这样就能把人情做在明处了。随后,达奚珣就命儿子达奚抚去找杨国忠。
次日,达奚抚一大早就等在了杨国忠的家门口。杨国忠出门要去上朝时,远远看见达奚抚,不禁心头暗喜,以为肯定是自己的儿子名列前茅,所以达奚珣才派他儿子报喜来了。可他没有想到,达奚抚屁颠屁颠地跑到他面前,竟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奉父亲大人之命,前来转告相爷,令郎的考试成绩不太理想,不过请相爷放心,我父亲一定不会让他落榜。”
杨国忠一听,脸上一下子挂不住,顿时勃然作色:“我儿子何患不富贵,还需要你们这帮小人来卖人情?!”说完鞭子一挥,策马绝尘而去,把吓得不知所措的达奚抚扔在了原地。
达奚珣万万没料到,本想好好地拍一回马屁,居然一不留神就拍到了马腿上。儿子达奚抚劝他说:“杨国忠依仗权势,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咱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跟这种人哪里有道理好讲?”
过后,达奚珣还是无奈地修改了试卷,让杨暄顺利登第了,而且还让他名列榜首。但是人情算是白做了,因为杨国忠父子压根就没领他的情。不过话说回来,这事要怪也不能怪杨国忠,只能怪达奚珣自己。
怪他的马屁功没练到家。
如今的大唐天下,争着要拍杨国忠马屁的人多了去了,如何才能拍得上、拍得好、拍得妙呢?最关键的,就是要讲究所拍的方式和角度,既要拍得恰到好处,又要拍得不露痕迹,如此方为上乘之马屁功,如此才能让杨国忠觉得爽。至于说达奚珣这种不上道的马屁,杨国忠压根就不稀罕。
天宝末年,杨国忠的恃宠弄权和飞扬跋扈,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不管天下有多少人忌惮杨国忠,可至少有一个人是对他极度鄙视、相当不屑的。
没错,这个人就是安禄山。
自从天宝十年安禄山兼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以来,他在广袤的河北大地上俨然就成了一个无人制约的土皇帝,“赏刑己出,日益骄恣”,“见(唐朝)武备堕弛,有轻中国之心。”(《资治通鉴》卷二一六)
但是,随着势力的急剧膨胀,安禄山内心的忧惧也不免日渐加深。
因为,玄宗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随时有可能翘辫子,一旦驾崩,太子李亨即位,那安禄山还能如此逍遥自在地坐拥河北三镇吗?
很难。
因为安禄山当初为了讨好玄宗,连太子都不拜,等于是把太子往死里得罪了。那太子一旦御极登基,岂能有安禄山的好果子吃?!
所以,安禄山必须未雨绸缪,居安思危。
这几年来,安禄山已经有意识地招揽了一大批文武将吏作为心腹爪牙:文有严庄、高尚、张通儒等人,武有史思明、安守忠、蔡希德、崔乾祐、田承嗣、阿史那承庆等。将来一旦起事,这些人就是安禄山倾覆天下的骨干力量。
此外,安禄山还从奚、契丹等部落的降将中遴选了八千名勇士,平时作为近卫亲兵,战时就充当敢死队,然后又从这些人中精选出一百多人,作为贴身侍卫。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这些人都是“骁勇善战、一可当百”。
在积极招募人才的同时,安禄山也一直在大力扩充军备。他不但蓄养了数万匹战马,囤积了大量的兵器铠甲,而且还分道派遣了许多商队与诸胡进行贸易,从中每年获取数百万利润作为军费。除此之外,安禄山还命人暗中制造了数以百万件的三品官袍和金鱼袋……
所有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造反当皇帝!
当初李林甫在的时候,安禄山心中还存有忌惮。如今李林甫一死,安禄山就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了。至于那个“为人强辩而轻躁,无威仪”的杨国忠,根本就没被安禄山放在眼里。
安禄山对他的态度只有五个字——“视之蔑如也”。(《资治通鉴》卷二一六)
安禄山想造反,其实很多人都有所察觉,可就是没人敢跟玄宗讲。
最早向玄宗发出警告,而且警告过不止一次的人,就是杨国忠。
不过,杨国忠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什么忧国忧民之心,而纯粹是出于固权保位之计。他怕的是安禄山的权势不断膨胀,总有一天会入朝拜相,威胁他的地位,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在玄宗的耳边喊——狼来了,狼来了,狼来了!
可是,狼真的会来吗?
玄宗对此总是持保留态度。
像安禄山这么忠诚乖巧的人,玄宗根本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他会造反。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正月,为了向玄宗证明安禄山确实怀有狼子野心,杨国忠就跟玄宗打赌,说:“陛下可以下诏召见安禄山,看他敢不敢来,臣敢保证,他一定不敢来!”
安禄山来了吗?
来了。
一接到玄宗的诏书,他就风驰电掣、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从范阳赶来了。
一见到玄宗,安禄山就声泪俱下地说:“臣本是胡人,承蒙陛下宠爱,擢升到今天这样尊贵的地位,因而遭到杨国忠的嫉恨,臣真不知道哪天会死在他的手里!”
看到干儿子哭得如此楚楚可怜,玄宗大起恻隐之心,马上赏赐给他一千万钱。
从此,玄宗对这个干儿子更加宠信。而杨国忠不断发出的“狼来了”的警告,则被玄宗当成了耳旁风。
很显然,杨国忠根本不是安禄山的对手。
过去李林甫和安禄山过招时,几乎可以把安禄山当成面团来捏,要他圆他就圆,要他扁他就扁。可如今,在杨国忠与安禄山展开的这场最后的博弈中,双方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杨国忠频频出手,却未能伤及安禄山一根毫毛,而安禄山不动声色,却能把大唐的天子和宰相玩弄于股掌……
安禄山入朝的几天后,玄宗又觉得干儿子受的委屈太大了,光赏赐金钱好像还不足以弥补,于是又准备擢升安禄山为宰相,命太常卿、翰林学士张垍草诏。杨国忠吓坏了,当即力谏:“安禄山虽有军功,但目不知书,岂能当宰相?!臣担心诏书一下,四夷将轻我大唐无人!”
玄宗想想也有道理,于是悻悻作罢,但还是加封安禄山左仆射之职,并赐他一子为三品官,一子为四品官。
紧接着,安禄山又得寸进尺,要求兼任御马总监和全国牧马总管。我们说过,在冷兵器时代,战马的作用不亚于今天的坦克,所以,这两个职位具有怎样的军事价值和战略意义是不言自明的。
既然如此,玄宗会给他吗?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和犹豫,玄宗就答应了安禄山的要求。
随后,安禄山派遣了几名亲信,命他们在御马监中挑选了数千匹最强健的战马,悄悄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饲养。
又过了几天,安禄山又奏:“臣所部将士,在与奚、契丹、铁勒九部、同罗等部落的作战中,立下了很多功勋,臣请求破格提拔他们,希望朝廷提供一些空白的委任状,臣可带回军中,直接授予他们。”
如果是一个智力正常的皇帝,在听到这样的请求时肯定会生出极大的警觉,可玄宗却丝毫不起疑心,一下就给了他几千张空白的委任状。后来安禄山回到范阳时,一口气就任命了五百多个将军,两千多个中郎将,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