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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罪眷。
七月初的一个黄昏,我掀开车帘。盛夏的残阳,将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烧一般,映出一座古老城池的肃穆轮廓,城墙上那犬齿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两边模糊地延伸而去。
帝都到了。
我们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驿站里。我再次得到优待而拥有了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而我的那些亲眷们就只能挤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摆脱了旅途的劳顿静静地坐下来,一种空落落的不安变得异常清晰。押送官告诉我们,朝廷还没有决定对我们的处置,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穿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我望见帝都肃穆的城墙,呈现一种沧桑而压迫的灰色。
我们在驿站住下的第三天清晨,我被纷杂的脚步声吵醒。我和珮娥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地相对无语。
过了一会,有人用力拍着我的房门:“起来,快起来梳洗好,储帝马上要到了。”
珮娥一跃而起,神情兴奋:“快,公主!储帝要来了!”
我反倒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是来看我的。”
珮娥愣了愣,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说:“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我淡淡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又从几件旧衣裳里拣了件体面的给我穿上。打扮完之后,珮娥看着我,叹了口气:“公主,如今这样的田地,也只能这样了。”顿了一顿,忽然又笑了,说:“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
我听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转念间,又有些凄楚。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忽然静下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又起。有人在院子里如唱歌般宣昭:
“储帝到——”
2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为我的母亲嫁到东府的时候他还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却已经是储帝了。
有一次母亲提起他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承桓的母亲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怀着承桓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承桓的母亲连惊带怕,动了胎气,生下承桓的当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说,她是被承桓的父亲邿靖逼得自尽的。因为那时天帝的几个儿子储争正盛,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无论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凭着嫡长子的身份,承桓的父亲最终坐上了储帝的位置。然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只坐了两个月便在狩猎中坠马而死。尽管每个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个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大家都在忙着猜测下一任储帝是谁,猜对了有一世荣华富贵,猜错了就是灾祸。
结果大家都猜错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七个月大的承桓被立为新的储帝。
“但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都松了一口气。”
母亲若有所思地,仿佛望着很远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说:“你的外祖父是个很高明的人。”
我问:“那,承桓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禁有点羞涩。但我无法不关心,那个与我的命运维系在一起的年轻男子。
母亲仿佛没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也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八岁孩子都要聪明。”
我下意识地问:“比我呢?”
母亲被这句问话,逗得大笑起来。我的脸,在母亲的笑声中一直红到耳根。我羞窘地转过身,想要跑开,但被母亲拉住了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但是他看起来总是很孤单。”
“为什么呢?没有人跟他玩吗?”
母亲摇摇头,回答说:“因为他是储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没有追问。我想像遥远的都城中那个聪明而寂寞的孩子,却全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儿送给自己的人。
母亲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良久,她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疑惑地问:“娘,你说的是什么?”
“先储坠马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远。我亲眼看着他被甩下马……”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仿佛也看见天潢贵胄的先储,像一只柿子般被发狂的马踩烂,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在他周围的草地上,绘出一副诡异而令人恶心的画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娘,别说了!”
“那就是帝都。”母亲却恍若未闻,她像自语似的低声呢喃,把我的手握紧了,仿佛这样能给她说的话增加份量:“慧儿,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那个地方。”
“你一定要记住!”她转脸望着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帝都赌自己的命。”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亲的神情与语调,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复平静之后,我问她:“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也根本不会见到储帝,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驿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进屋来的时候,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而跪。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金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荡,只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俯身用手搀扶我。
站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锦带,卓然而立,沉静如水。他脸上的笑容轻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种与周围人众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青芷园秋日的菊花。
他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下,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仍然守着婚约?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
押送官吓傻了。他愣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省悟过来,连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小人,小人以为……甄淳……”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甄淳将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了……”
“那是东府的事情。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着冷汗从押送官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很优待我,我想我应该为他说句话。可是我应该如何称呼承桓?我应该叫他“储帝”吗?
这么想着,忽然脱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许从未听见过人这样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事情与这位差官无关。”我极力克服着窘迫,提高了声音说:“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时我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笑容。
“这件事情是白王经手办的,应该先问问他才对。”青衫男子这样说着,声音含着明显的讥诮。我不明就里,但是他的语调让我觉得,他的话里别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时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几时有过疏忽的时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几声,因为做作而显得有点刺耳。他说:“他是不想让人说他偏袒甄淳眷属,所以他宁可亏待慧妹妹……”
承桓打断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承桓转身看着我,告诉我说:“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儿子阖垣。”
我趋前行礼:“见过阖垣哥哥。”
“慧妹妹好。”
阖垣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打量着我。忽然他对承桓狡黠地笑笑,说:“慧妹妹真是像极了九姑姑,是吧?”我觉得他弦外有音,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马车由西璟门入。车轮碾过天宫青条石铺成的路径,吱呀吱呀地发出悠然而有节律的响声。我看到车窗外掠过的宫殿楼阁,红墙黄瓦,次第起伏。我略感惊异地发现,如此大的皇宫里竟然会如此地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到处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肃穆气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宫,那是我的母亲未嫁时住过的地方,他说这是天帝的旨意。
宫女们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开身体,任由氤氲的水气,把自己的肌肤蒸成漂亮的粉红色。我感到水流在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带走数月旅途中积累的劳累和屈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绽放。
梳洗之后,宫女捧上了崭新的衣裳。布料轻薄而柔软,鹅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摇曳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
当我这样出现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时,我听到殿内宫人中间如风过树林般拂过一片低声惊叹。
我的外祖父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显老迈,然而他的目光锐利而智慧,他的须发已然苍白稀疏,却梳理得纹丝不乱。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却始终不发一言。
在他的一侧,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后过世之后,掌管后宫的如妃。她看见我进来之后,便低低惊呼一声:“天呐!”然后她抽出一块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她说:“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贞儿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们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东府去。”说完,她又开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话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语气,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侧妃们。
天帝终于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说:“是。你的确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而慈爱,他说:“你知道吗?任由你娘嫁到东府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战事之初,我甚至曾经提出用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我一惊,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他们说是你娘自己不愿意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停了一会才又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
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叹息着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终不能长做我家的人。不过,”他看着我微笑,似乎别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蓦地一跳,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无端的一点慌乱掩饰过去。
这么说,连天帝也依然把那桩婚约作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想起承桓翩然出尘的身影,也有些窃喜,也许帝都也并不是那样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想你终有一天要去帝都,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帝都,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悚然而惊。
记住,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那时母亲眼里的忧伤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绝的余地吗?这样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天帝在问:“你会下棋吗?”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说:“娘教过我一点。”天帝含笑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我便问:“外祖皇想下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