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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失落帝都的回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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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起,琴音忽转,仿佛天色突变,乌云闭月,狂风暴雨疾下。箫声亦随之激越,就像被抛在浪尖的那一只小船。高昂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琤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长余韵。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觉汗浸湿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凉意透过身体,一直渗进心底。我很小的时候就学过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支关于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那船中人。当小船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的时候,我只觉得紧张,却没有恐惧,只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同舟的人。然而,当我想到这一层,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凉意,就好像从幻境突然被抛回了世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转脸去看承桓,发觉他又开始重复手上的动作,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里触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说话,悦清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忽听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又看着承桓:“你觉得如何?” 
  承桓的手势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与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恶梦。我梦见白色的鬼影在我床边跳跃,我惊恐地大声喊叫呼救。便见承桓提剑而来,别怕,有我在。寒光闪过,鬼头齐齐地给切下来,滚落在我的脚边。我低头去看,忽然发现那竟是我自己的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自己不清楚吗?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床边,静夜中仿佛还飘荡着承桓桀桀的笑声。过后我发现冷汗浸湿了一床的锦衾绣被。 
  那以后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见到子晟。 
  子晟经常是跟承桓一起来,偶尔也会一个人来。他在承桓身边的地位似乎举足轻重,于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承桓对他的信任无间,也会隐隐地觉得,其实我的那些舅舅和表亲们不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特别的母亲。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渐渐听出,朝局似乎很是艰难。承桓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滞,不光是金王,连朱王和栗王也渐对承桓不满,时不时伺机发难。 
  但是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听着,从来不说什么。 
  承桓始终都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它就像帝都的城墙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他内心的企图都成为徒劳。有的时候,他会和我交谈几句,但是目光依旧虚无,也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子晟却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记我的存在。他的目光总是绕过我,他会看着天帝,看着承桓,看着侍从,甚至看着窗外和地面,而不会看着我。 
  这种情景好不难受。有的时候我想,这样见了还不如不见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隐隐地期望着能够看见。这样的心绪积在心里,越来越沉闷。 

4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觉得,时间像是一幅一幅静止而间断的画面,仿佛是从一件事突然地跳跃到另一件事,中间则是一片空白。如今天宫一成不变的生活,使得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下棋,弹琴,画画,在过节的时候到各宫去应酬,与珮娥一起绣花,听珠儿说宫中的掌故,每天都仿佛在重复着前一天。初时的枯燥沉闷,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平静。只有季节的更换,才能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记得从明秀宫的窗口,看到秋天的第一片枯叶,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现在,远远地看见廊下枝桠间闪出粉红的桃花,于是我恍然惊觉,原来我离开东府已经有一年。 
  珠儿站在桃树下仿佛正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她转身走回来,我隐约看见一个翠绿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花影中。 
  那个身影似曾相识,我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儿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个檀香木的盒子。我问:“刚才那个女子是什么人?” 
  “她是替储帝送这盒麒麟香来的。”珠儿说:“听说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那种花长在泰器山绝顶,五年才开一次。今年正好是开花的年份,天帝叫人采了来制香,总共才得了三封……” 
  我打断她:“我是问你刚才那个女子是谁?” 
  毫无来由地,珠儿忽然变得很慌乱:“她啊,她叫绿菡,是在储帝跟前伺候的……公主,你千万别生气,她只不过是个宫女,连个侧妃的封号都没有。” 
  我奇怪:“这么紧张做什么?”转念间明白过来,不由哑然失笑:“这么说,她是储帝的侍妾。” 
  珠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公主,你不生气吗?” 
  我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跟储帝多久了?” 
  珠儿想了好一会,说:“总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是天帝特地选了给储帝的,所以在东宫很有身份。”说着,又看我一眼:“公主,你不生气吧?” 
  我很想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生气?”可是我又觉得这样说很可笑,因而没有作声。 
  但这使珠儿误会了。她慌乱地看着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其实绿菡人还不坏,啊,跟公主比自然还差得远,不不,绿菡怎么能跟公主比……”紧张令她语无伦次,怎么说都不对。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我没有在想这个。” 
  “是是是。”珠儿连连点头,“公主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 
  越说越离谱,我不再理会她。女子翠绿的身影又从心头一闪而过,不可思议的感觉更加鲜明。“可是,你不觉得她——”我沉吟良久,终于把疑问说出了口,“她非常地像我?” 
  “公主,你也看出来啦?”珠儿的神情忽又变得大是兴奋。 
  这么说,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珠儿压低声音,十分神秘地说:“我听储帝跟前的小红说过,她说储帝那时会宠幸她,完全是因为喝醉了之后把她给错认成了——” 
  珠儿的话说到一半,猛然地刹住,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问:“错认成了谁?” 
  珠儿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小红她也没说,就是说,说错认了……” 
  这谎说的实在不好。然而我也没有再问。 
  窗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阳光。我仿佛已经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 
   
   
  悦清阁旁的两棵槐树,在春天里开出了洁白繁茂的花。于是整个御花园里都漂浮着一种槐花清醇的香气。有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优雅地飘起,如羽毛一般轻盈无声地落到地上,渐渐地铺满了悦清阁旁边的地面。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踩着落花走来,我看见惊起的花瓣在他脚边盘旋,心里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悦。然而我不曾想到,从那天开始,我的命运,天界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刚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拣着棋子,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子晟那天是独自来见天帝,带来一份拟定朝臣调迁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陈调迁那些官员的必要,他说:“六部各司的许多人已经多年不曾调换,这些人结党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宁。” 
  天帝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准备调迁多少官员?” 
  “总共四十七名。” 
  天帝略显意外:“这么多?” 
  “是。” 
  天帝沉吟片刻,说:“好吧,你说说看。” 
  子晟便开始朗读那份名单,原鉴礼司嵇正调端州阳县任府丞,原刑名司卢远调品州任节度使,原鹿州宁县府丞冯巨调户部理正司……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却乐于听见子晟的声音飘荡在我的耳边。偶尔我瞥见他的神情,发觉他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倦色。 
  天帝微阖双目,仿佛似听非听。 
  子晟念完之后,等候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便试探地问:“不知道祖皇以为如何?” 
  天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份名单是承桓定的,还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问:“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问问这份名单是承桓拟出来的,还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拟出来的?” 
  子晟仿佛松了口气,说:“是孙儿会同吏部的两位卿家,还有几个幕僚一起拟出来,储帝改定的。” 
  “承桓改了哪几个?” 
  子晟说了三个人的名字。 
  天帝点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子晟说:“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天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事情。 
  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天帝点点头,又问:“那两个苦主呢?” 
  子晟仿佛很是迟疑,过了好一会,才有些勉强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的声音隐隐透着慌张。于是,天帝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高深的笑容,我觉得那仿佛是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却又同时混合着深沉的慈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子晟,我看见子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过了很久,听到天帝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子晟怆然跪倒,颤声道:“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子晟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颜一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头,迟疑着,却没有动。 
  “起来吧。”天帝再一次说,口气变得很柔软,仿佛伴着一声悠长叹息。然而他的眼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来。 
  便在此时,听见天帝低沉的声音:“子晟。” 
  叫了这么一声,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说一句话要用很大的力气。过了一会,终于还是很果决地说了出来:“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看见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捣了一拳,身子一晃。 
  这一拳同样捣在我的胸口上。那时我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彻骨的寒意从足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冷汗浸湿了我的罗衫。 
  恍惚中听见子晟回答:“是。”声音低弱,几不可闻。 
   
   
  这一夜,我不断地被恶梦纠缠。我反复地梦见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远远地望见残阳映照下,帝都的城墙呈现出鲜艳的血色,墙头牙齿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齿。我尖叫一声,夺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里逃,都有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再没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我惊醒过来,喘息着,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口照进的宁谧月光。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忽然悬到了体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着。夜是如此地静,但我却不敢再入睡,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那张仿佛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轻轻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外间的珠儿和珮娥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绕过她们床边,开门到了回廊上。夜半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微微哆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雾气。 
  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安静使得轻微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的心情,终于在这种枯燥的“沙沙”声中安定下来。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脚步声在某处起了共鸣。也许不完全是幻觉,我又想,或许,此刻,在帝都的另一个地方,确实有另一个人也正像我一样,无眠地来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 
  母亲说过的话忽然在耳畔回响。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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