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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晏公子在这厢独饮,也不请我这莽夫一叙吗?”
他踏着歪斜步子前来,一把将长琴搁上饭桌,也不需人招呼,自说自话便拿起晏青衫跟前酒杯斟满。
斟满后他举杯,酒已到了唇边,却突然间被他翻腕倾覆,兜头淋了晏青衫满脸。
“真是。”他趔趄着步子道:“一个婊子喝过的酒杯,我居然也端起来便喝,也不嫌脏,真正是老糊涂了。”
这话已分明是决意挑衅,锦瑟一拍桌角,正想发难,却被晏青衫一把按住了手腕。
“齐宣齐大元帅。”晏青衫缓缓起身:“您是一朝重臣,大堂之上污言相向,怕是会有坠您声名。”
“声名?”那齐宣扬眉,双目赤红迎到晏青衫跟前:“我哪有什么声名,我们这些个沙场上血汗流尽的,哪及得上公子你几夜床上呻吟来的容易?”
“来来来。”他鼓掌,伸脚将雅座大门踢落:“大家今日有福,来瞧瞧这名动洪都的祸国妖媚,晏青衫晏大公子。”
门外本就开始聚拢人群,他这一嗓子更是招来闲者无数,那些鄙夷眼神便似无数把刷子,上上下下将晏青衫扫了个通透。
这等情形下锦瑟哪还按捺得住,一声尖叫扑了上去,不曾够着齐宣肩头,便在他右膀恶狠狠咬了一口。
齐宣倒吸口气,扬掌想赏她一记耳光,最终却收了回去。
“我不打女人。”他道:“你最好站远些,免得我气急破例。”
锦瑟又是一通尖叫,还待再扑,晏青衫却已扬首挡在了齐宣跟前。
他微抬下颚,不惊不惧,姿态是一贯平静。
“齐元帅。”片刻后他道:“人皆有心,还请元帅记得,便是再卑贱之人也有尊严。”
“尊严?”
齐宣发笑,突然间啐口浓痰上了晏青衫脸面:“你个勾栏院被众人骑跨的婊子,也配有尊严?那院栏里你呻吟着向大爷们求欢时,皇宫里你靠后庭迷惑圣主时,怎么就没曾想起您这可贵的尊严?”
这言语粗鄙刻毒,将晏青衫呛的好一阵不能呼吸,所有言语都被冻结在了喉间。
他沉默间门外众人也沉默,在等他反应,到临了不是谁唤了声好,众人立即附和,扬起拇指夸赞齐宣刚直无畏。
得势后齐宣更是得意,仰头将壶中酒喝了个干净,巨掌一扬指往门外:“走吧,快回圣上膝下哭诉去,我等着你来向老子寻仇。”
这刻的晏青衫却回了身,将脸面擦拭干净,落座到桌边,左手按上了琴弦。
群弦颤动时满楼扬起了琴声,是首众人闻所未闻的曲调。
依稀里那调子先似支急箭射空,劲风凛冽藏雄心无数,再然后调门突然转低,低却宽厚,如良将饮马,目光远举河山尽望,最后音色则是凄烈壮阔无比,隐隐透着刀光血影,众人仿似得见名将殉难沙场,仰天长啸至死不悔。
曲里含着从军者一生,从少年气盛到中年沉稳,热血遍洒河山却终究无悔。
这正是齐宣暗藏的情怀,所以他由鄙夷听到凝重,最后堂堂八尺男儿居然险些坠下泪来。
“如何?”案前晏青衫幽幽发问。
齐宣这才如梦初醒,面目赤红最终却仍是吐了个好字。
“那元帅记不记得,当日萧凛领元帅来过勾栏院,要晏某抚琴,晏某坚称不会,差些被琴弦勒断咽喉,还是元帅最终替我解围?”
晏青衫又问。
齐宣高昂的头颅渐渐低垂了。
晏青衫于这刻前来,扬起左手看住他眼:“我一只手也能奏曲如此,擅不擅音律元帅自当明了。当时今日晏某可曾应承讨好过任何人,元帅也该明了。”
“没有人天生下贱。”他叹息:“我懂你情怀,因这样情怀我也有过,到如今我满身污浊,不过是被折断了翅膀强按入泥沼,不该由你这样轻贱。”
这声叹息他在胸间回旋已久,久到已计不清时日,这刻终是吐了出来,那刻骨的无奈悲凉顿叫众人无言。
最后窗外扬起大风,晏青衫转身时右手袖袍被风掠起,断腕之上伤口光滑,记着当日雪地里无情一刀。
“你信不信。”他抚着那伤口:“我这只右手,年少里也曾彻夜翻阅书卷,将拳紧握满怀壮志。可如今它不在了,我又该向谁讨还?向无情负我的命运?”
言毕他就牵着锦瑟去了,一如来时无声。
齐宣跨步,从他曾立身那处走过,只觉得一步踏上了冰,踏上了青衫下亘古不化的寒凉。
是啊。
他该向谁讨回,那些尊严抱负血脉里的暖意。
无情负他的命运还是无情负他的人?
静中奇源 2007…8…28 11:46
福薄浅(上)
一
“痛快痛快!”出门后锦瑟一路在晏青衫跟前打绕:“就他那种莽夫,也配和我青衫哥哥为敌?真是,七爷也不知怎了,居然差这种人做元帅,赤国真就没人了吗?”
之前晏青衫一直埋头往前,闻言却顿住了脚步。
“齐宣,为人忠勇侠义,擅长枪陆战。”他道,语声缓慢沉重:“虽然鲁莽了些,但深得军心,统兵有方,可说是赤国头等将才。而且当日勾栏院内,他也曾犯上替我解围,是个有骨血豪情的男儿。”
“哦?”锦瑟诧异:“是吗?他这么折辱你,你却不恨他?还敬他为人?念他旧情?”
“我不恨他,也敬他重他。”晏青衫答:“可是他得死,必须死。”
这最后一句声轻如烟,锦瑟没曾听清,一迭声的追着问去,却没得到回答。
转眼间久候的马车已在跟前,晏青衫一步踏了上去,落下车帘,很快就倦极入梦。
这梦醒梦沉间又是数日过去,齐宣当街羞辱晏青衫的消息渐渐传进宫来,静王忙呈上奏折称齐宣犯上,不顾及君王颜面一味托大,论罪当诛。
除此外当然还有些罪名,什么贪赃受贿,私占民宅,不论真假反正看来是证据确凿。
看到这本奏折时正值子夜,萧骋拿手支住额角,不由好一阵苦笑。
烛火这刻微微黯淡,有人执剪将烛芯剪了,将碗热汤轻轻托着放上几案。
不是管事太监,是晏青衫,第一次来奉署殿的晏青衫。
“锦瑟煮的热汤。”他低声:“她说你日夜操劳,要记得常补。”
言毕将眼扫上了萧骋手中书简,看到齐宣两字时眉间聚拢,并不掩饰怒意。
“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萧骋立身:“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这厮却还是满脑糨糊,做事没半点分寸。来日我定罚他去乾靖宫负荆请罪,再罚他三年俸禄,一月不得上朝,在家面壁思过。”
那言下虽有怪责之意,却还是不免有些袒护,象责罚自家犯错的孩子。
晏青衫将头低垂,神色间复又悲喜尽去。
萧骋将热汤端起喝了,近前扶住他肩:“他这人,其实就是暴脾气缺心眼,所以遇着我之前一直不得志。时日久了你就明白,其实他是最没坏心肠的……”
话还不曾说完困意就排山倒海袭来,他身子一软,被晏青衫就势扶住,轻轻放上坐塌。
管事太监见晏青衫来访早就并退,殿内顿时安静。
晏青衫握起那杆朱笔,展开奏折,神色冷寂无有一丝慌张。
片刻后宫门微启,他将道黄绫递于管事太监手间。
“圣上准静王所奏。”夜色里他低声:“赐齐宣鹤顶红一瓶,由静王乘夜即刻执行,这是圣旨,还劳请王公公传达。”
王公公闻言一凛,向宫内探头,却也不敢多问,迈起细碎步子去了。
长夜无梦,萧骋被落药后睡的难得安稳,晏青衫站在他身侧静站,先是怔忡,再然后突然落下泪来。
只一滴泪,落在萧骋发顶,转瞬无踪。
素来倔强冷寂的晏青衫,十数年来第一次泪落,在这般无人寂静时分。
“我不会宽恕我自己。”他道,俯身在萧骋耳侧:“你也别宽恕我。记得被我害死的是你生死与共的兄弟。”
言毕殿外开始喧哗,有人使力拍门,语声凄烈直呼圣上。
晏青衫上前将门大开,看见齐楣领着面色如雪的齐宣,正被侍卫团团围在中央。
“我要面见圣上。”齐宣开口,摇摇欲坠,衣襟上满落鲜血。
果然是英雄了得,服下鹤顶红后他凭内息强压毒性,居然能一步步踏进宫来,谋见他的圣上一面。
晏青衫将身让开,眼见着他一步一个血印往前。
“谁?谁在殿下这般喧哗?”
萧骋醒转,恍惚里辨不清状况。
齐宣心下欢喜,还想近前,却再按不住喉间鲜血狂涌,八尺身躯轰然倒地。
殒命后他双目圆睁,千千万万个不甘。
不甘,为将的不殒命沙场,却不明不白死在这冰冷殿堂。
不甘呀!
满室里流淌他的愤怨。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萧骋上前,抱住他身躯不知所措,高声环顾着要谁给他个答案。
齐楣这刻却是镇定了,俯身半跪握住父亲右手。
“这么说。”她道:“圣上不曾下旨赐死家父?”
“不曾,当然不曾。”萧骋答的毫不犹疑。
“那么是谁向天借胆,伪造圣旨盖上御印,害我父亲冤死!”
齐楣起身,盯住晏青衫,厉声发问,眼里声里满载烈烈血色,象要即刻将他生噬。
晏青衫回迎她目光,竭力掩饰心头愧意。
那端萧骋沉重的步伐踏来,每一步都是一声探询。
“是你吗?”他问:“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晏青衫答,发丝掠过耳际,姿态惯常的绝决。
这答案燃起萧骋怒意,对牢他眼波里首次不再只有宽纵怜惜。
“你几时变的这般歹毒?”他问,几乎是下意识的扬起手来,迎面赏了晏青衫一记响亮的耳光:“不过区区小事,芝麻大的仇怨,就要夺人性命吗?你可知道地上躺的这人是谁?可知他跟随我十数年曾同生共死,在我落难沧州时也不离不弃?”
耳光里裹挟内力,晏青衫吃痛退后,脊背靠上朱门,唇角破损有鲜血溢出,一抹凄洌的胭脂红。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羞辱,尊严尽丧伤口洒盐,圣上若觉得只是区区小事,那青衫无话可说。”
他道,言语间寸步也不肯退让。
齐楣这时跪下身来,身后宫人侍卫也一并下跪。
“此人假造圣旨祸害忠良,罪不可恕,还请圣上秉持公道。”
众口一词这般说,声琅琅直上云天。
萧骋被定了身,心间有百千个念头闪过,却一个也言不明道不出。
“晏青衫暂押凌波殿,日后我自有定夺。”
最终他道,拂袖转身,再不瞧晏青衫一眼。
二
凌波殿地处皇宫西北角,本来是处冷宫,萧骋即位后一直空置,里面落了满满一层灰,还有曾在此处徘徊先人的叹息。
晏青衫在角落寻了张椅子落座,想伏上桌面打个盹,那桌子受力却即刻分崩离析,在空寂大堂里激起好一阵烟尘。
他怔了怔,为这极尽繁华的宫内却还有这等凄凉。
门外这刻有人进来,托着碗盏,是送饭来了。
“吃吧。”来人冷声,将盅罩打开。
是碗清汤,里面密密麻麻漂着约莫半寸长的碎发。
晏青衫又是一怔,不过片刻犹豫,那人已单手握住他下颚,似把钳子迫他张口,将整碗汤强灌了下去。
灌完后他即刻收拾离去,倒是干净利落的紧。
碎发随汤水进了胃肠,不消片刻晏青衫便感觉到痛楚,腹腔如被针刺,千根万根不灭不休。
他起身,寻住个墙角倚靠,起先还能勉强站立,到后来汗湿重衫,人已不自觉横卧在地,弯成个痛苦难耐的弓形。
痛苦是永不能习惯的,可他习惯了在痛苦里沉默。
不知多久后苦痛稍减,他听见锦瑟在门外哭哑了嗓子,于是勉力来到门侧。
锦瑟见状从侍卫们挡道的缝隙里伸出只手来,牢牢握住了他,开始标准锦瑟式痛哭,鼻涕比眼泪还长。
“我去求过七爷了。”她道:“可不知怎的他这次铁了心,连见也不肯见我。”
晏青衫望住她,也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得了一句。
“你本不该来。”他轻声,重复又重复。
锦瑟感觉到他身体滚烫,忙问他是不是发寒。
“有些吧。”他答,这才察觉到被腹中疼痛盖住的寒意,还有各处旧创隐隐的叫嚣。
“我去拿被褥火盆来!”
锦瑟转身,一阵风似的奔往乾靖宫。
半道她迎面撞上个中年宫女,两人扭麻花似的摔成了一堆,锦瑟满脑子嗡嗡作响,半天也爬不起身。
“去求圣上,别的不消说,只问他是否记得月牙湖畔那句话,记得他曾发誓再不让天下任何人轻他负他。快,抓紧,否则你主子性命不保。”
那宫女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