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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拂晓轩的冬天真是冷呵。
唐且芳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脸。
有时会突然不认识自己,这是唐且芳的脸吗?
他慢慢将易容药物涂在自己的脸上,镜中的人脸一点一点改变,慢慢显出温婉面貌。
他微笑。
将披散的头发挽成起。
啊,面前的人是唐从容。他的易容术比月深红高明十倍,甚至连眼神都惟妙惟肖,云淡风轻。
“从容,从容,还有谁能够比我化得更像你?”他对着镜子轻声道,“再过十来天,就是你生辰,二十岁了,七千三百只灯笼,快要扎好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听说有个叫清和的人进出听水榭,他是九王爷的人,你打算插手朝廷的事吗?”“冬天真冷呵,你一整冬没有出听水榭,也好,你不会看到我。”
他的眼角忽然起了一层薄雾,“……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你一定不认识。”
他的手抚着镜中脸。
镜面冰冷。
像从容的手。
那么这冰冷也是可以忍受的。
“我疯了……我已经疯了……”他低低地、低低地看着镜中的人,“从容啊,我真的要疯了……”
唐门家主生辰之日,客似云来。
每年的这一天,唐门都云集了江湖中最优秀的人物。
唐从容坐在主席,裹着狐裘,左边是唐玉常,右边是唐玉哲。
没有唐且芳。
就连唐门中人,这半年来也很少看到唐且芳。
如所有的宴席一样,大家把酒话江湖,待开了戏,唐从容便离席。
其实他很不喜欢那样热闹喧嚣的场所。
外面的风同往年一样冷,只是再没有人将他拉到屋子里烤火。
唐从容呵出一口白汽,还没走到听水榭,忽见“卜”的一声,一朵烟花蹿上夜空,爆开来。
听水榭的方向,红光满天。
唐从容忽然一震,飞快掠出听水榭。
烟火不停地燃放。
一朵,又一朵。
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流星雨。
灯笼,红灯笼,挂满听水榭的屋檐,石阶与窗户上摆满了。
水中倒映着灯笼的融融红芒,还有灿然绽放的烟花。
到今天为止,十三年了,每一年的这一天,红灯笼与烟花围绕着听水榭,从来没有改变。
唐且芳站在石阶上,点燃最后一只灯笼,灯笼的光芒映他的脸他的衣,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就一朵红莲。
第六十一章
异样的妖娆,盛放。
唐从容微微吸了一口气,掠到石阶上。
唐且芳将手中的火折子交给他,“来。”
简简单单一个字,中间好像没有这么久以来的空白,他们仿佛昨天还见过面,还开过玩笑。
一个字,就能在一瞬之间将所有不快抹去。
唐从容微笑,那笑容如一枝荷花在风中摇曳,静室生香。
一朵朵烟花在夜空燃放,十一年前的话语响在耳旁:“从容,以后每年生日,我都带你放烟火,还给你点灯笼,点好多好多红灯笼,嘿嘿,要比别人娶新娘子还要热闹,好不好?”
空气冰冷,胸膛滚烫。
唐从容落下泪来。
他本以为今年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他本以为唐且芳已经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人一起度过的岁月,已经永远成为过去。
他回过脸来,唐且芳就在他身旁,珠冠的流苏在夜色里分外流丽,他的唇轻轻颤抖,“且芳我……”
“别说话……”唐且芳将他身边的烟花点燃,“放烟火。”
烟花吸引了宾客和唐门弟子,他们远远地看着,欢笑,隔着十丈的距离,听水榭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除了他们,谁也不能抵达。
这样想法让唐从容微微地笑了。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且芳,原来我误会了你。你还是那个会在生日时候帮我点灯笼放烟花的少年。
一直都是。
一度以为曾经失去,而今复得,这样的幸福,浑身滚烫,骨骼在轻轻颤抖。
唐且芳问:“要数灯笼吗?”
“不用数,我知道,七千三百只。”
“知道烟花有多少朵吗?”
“七千三百朵。”
“不。”唐且芳的声音低低的,有一丝说不出的低哑,“四千七百四十五朵。”
“哦?”唐从容微笑,“有什么说法——”
他的话没有说完,身子忽然一软。他以为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昏睡,但不是,他神志清明,只是忽然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
唐且芳接住他。
他动了动嘴,眨了眨眼,发生了什么事?他发不出一丝声音,手脚绵软,没有一丝力气。
唐且芳抱起他。
将他放在床上。
眼睛是他全身唯一可动的东西,他望向唐且芳,希望可以得到答案。
唐且芳瞧着他,那眼神真安静,寂静,任何东西掷进去,都不会激起一丝波澜,他的声音也是静静的:“不要担心,这只是迷药。”
唐从容睁大了眼,这是他下的药?
“十三年前的冬天,我们在那个院子里遇见,到今天,一共四千七百四十五天,所以,要放四千七百四十五朵烟花。”
唐且芳坐在床畔,珠冠流苏在灯下光华诱人,他红唇胜血,安静地道:“那一天,你冻得浑身僵硬,身上真冷,我抱着你,就像抱着一块冰。那时候你个子很小,很瘦,像一只猫。为什么那天我会遇见你?如果我跑进任何一间别的屋子,人生都会不同。”
第六十二章
可是,就是遇见了呵。一起长大成人,一起修习本门绝技,一起成为江湖中受人瞩目的人物,一起接受旁人的仰慕与尊敬。夏季坐在听水榭里喝冰镇的莲子汤,冬天生着炭盆讲笑话。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千多天。
原本以为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原本以为这样的亲密与默契,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从容,我变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唐且芳轻声道,“我喜欢你。”
唐从容的眼神震动。
于是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现在可以说话,会不会骂我污秽?就像你骂别的断袖癖一样。如果你现在可以动,会不会扇我耳光?哦不,你会用花漫雨针射我。你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开口,多好。”
他轻轻抬起手,抚向唐从容的面颊,手底下的肌肤,温润如玉,柔滑似水,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细致的丝绸,也不可能有这样柔和的温玉,他闭上眼睛,笑了出来,笑得太厉害,咳嗽起来,好久才平息。
“从容,从容,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在你当我是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的时候,我想这样抚摸你,我想把你抱在怀里,我想靠你更近,开始我以为是天香毒气损害了我的心志——呵,从容,知道我为什么废月深蓝武功吗?你应该是知道的,月通也应该是知道的,但你们都会认为月深蓝罪有应得,谁让他污辱我呢?可我当时在下的是剧毒,后来想到你不好和月通交代,才让他服下解药,但是武功却找不回来了。”
他轻轻一笑,仰起脸,闭了闭眼,灯光红唇如血,娇艳欲滴,他似叹息般道:“那时我就已经明白,那些话对我来说,不是诬蔑,而是事实。所以,才会动杀机。”
他说完,忽然扬袖熄灭灯烛。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受不了。”他缓缓地,在唐从容身边躺下,轻轻将唐从容拥入自己怀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唐从容看上去是这样顺从,唐且芳轻轻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他的头发真是柔软。
“这种迷药的药效,有十二个时辰。但是你身上有母蛇血,最多只有四个时辰的效用。从容,睡吧,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唐且芳的指尖落在唐从容的睡穴上,唐从容不可抗拒地闭上眼睛。
唐且芳轻轻地笑了,夜色中两只眼睛冰凉。
渴望过许多次,这样抱着他,而今他就在怀里,心底竟是凄凉。
多么冷,肺腑一寸一寸被冻成寒冰。
这样的话,一旦出口,就是错,不可挽回,无以救赎。
他当着他的面,生生把自己打入十九层地狱。
再也回不了头,所以干脆断绝后路。
他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身边人的鼻息很轻,很均匀,睡着了。
唐且芳知道他睡着的样子,长长睫毛垂下来,肌肤如玉。那个晚上,自己一针一针在他的左手上刺出一枝荷花,再把母蛇血染上去。
第六十三章
那一夜,决定炼天香。回想起来,那时心情平静极了,清晰地知道这个决定将影响一生,也没有丝毫犹豫。
为他去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是这样想的吧?只是当初没有发现,这样的付出,不是因为朋友之谊,而是因为这畸形的爱。
是从什么时候,他的心里生出这样可怕的种子,慢慢开出恶毒的花。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也许云端之上的神人知道,但神人不会告诉他,等他自己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么,不要去想了吧,这已是他最后的一个夜晚。
最后的夜晚这样安静。
开始还可以听到不远处的热闹声,渐渐整个世界沉寂下来。
他感觉到有风过,水面轻轻拍击着石阶,发出温柔的声响。
他感觉到有一枝残荷受不住寒风,“嗒”的一声,断了。
这样的夜晚,仿佛曾经有过。在唐从容受伤的那一晚,他坐在妓院里用酒陪伴自己到天明。人世间一切沉睡在夜幕底下的细微残象,他都看到过。
窗棂上的颜色也会不停地变化,开始是浓墨一样的黑,后面会慢慢变淡。但是听水榭的窗棂不一样,红灯笼挂满了四周,淡淡的红光映进来,整个屋子里一团红融融光晕,像洞房。
真喜庆。
他这样想,微微地笑了起来。
天色已经快亮了。
渐渐青白的天色,慢慢盖过灯笼的光芒。
唐且芳睁开眼。
这一夜,结束了。
药效未过,穴道未解,从容,你还要再睡一个时辰。
他慢慢地,慢慢地地低下头,淡淡荷花香绕在鼻尖,牵引着他,唇落在唐从容的鬓角。
此生此世,唯一一次。
从容,再见。
药力过去,穴道解开,唐从容慢慢睁开眼。
初春的阳光映入室内,桌椅棋盘上笼罩着柔和的光。
没有他。
不会有他。
听水榭不会有他,拂晓轩也不会有他。
整个唐门,都不会再有他。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个人?会把那些话说出口,就绝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唐从容低低笑了,慢慢下床。
昨夜是和衣躺在床上,衣服上已经有皱痕,他伸手去抚衣摆,忽然一个蹶咧,向前栽倒,身子竟无法控制,重重地跌在地上。
是迷药的后劲吗?
他撑着床边站起来,婆子送来洗脸水,他去拧布巾,拧了几次总没能拧干,婆子忧心忡忡地唤:“家主?”
他望向她,“什么事?”
婆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什么。他仍去拧布巾,总是湿淋淋,想让它更干一些,手不停地拧,婆子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手从铜盆里拉出来。
他一直将布巾放在水中拧。
唐从容微微一笑,“我一时出神了。”洗了脸,早饭端到面前,是一碗白粥,配几碟小菜。
第六十四章
白粥入口软烂,可惜不如那个人熬出来的香。
一念及此,胸中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一种钝钝的痛楚,瞬间从心脏传到指尖,筷子落在地上。
他慢慢俯下身,拾起筷子,额头迸出冷汗,胃部痉挛般地疼痛起来,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身子蜷曲起来。
侍候的婆子吓了一跳,忙来扶他。
“不要……不要管我……”他轻声道,“都出去……”
“可是家主——”
“都出去。”
婆子们退出去。她们是关心他的,他是她们一手带大。
他的面颊贴着地面,初春时候的蜀中,真冷。
身体渐渐适应这样的冷和痛。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不愿起身。
那一年的春天很短,桃花开很晚,谢得很早。多雨,打在荷叶上,淅淅沙沙到天明。
夏天很快就来了,荷花如期地开了,白荷绿裳,非常美。
很久之前,湖面拓宽的时候,唐从容问:“你说种白荷还是粉荷,还是红荷?”
“若是我住,就种红荷。”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