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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自己眼力不济,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家。”说着,有中医苑的弟子迎上来,杜子新便去中医苑。
央落雪站在原地,仍仰着头去看那几只麻雀。
在他眼里,只看到一只只灰色的影子。
出乎药王谷弟子们意料的是,展元治好了那名病人。
然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消息还在后头:央落雪执掌药王谷三年,神医之名遍天下,终于在这年十月收了一名弟子。
这名弟子就是展元。
虽然展元原本已经有师承,但这个太平江湖,师承已不像百年前那样被看重。尤其问武院本身就是汇集各大门派的武艺与高手开设的新门派,一个弟子有十几名夫子,更无所谓师承。
不过问武院状元拜在药王谷门下,也不算一件小事。礼貌上,药王谷还是要修书一封给问武院院主,由展元亲自送去。院主萧平君极洒脱,赞展元集武术与医术于一身,是江湖中了不起的创举。还道:“既然在问武院都拿到了状元,在药王谷也得拿个什么名号才好。”
药王谷弟子懂得内功的很少,更别提用内功来治病,因此都对展元格外崇拜,纷纷要展元指点。央落雪便时不时地指几个病人给展元,一面在私下相处时教他一些医理。
展元进境极快。不到三个月工夫,人人都知道药王谷里多了一名展大夫,不用药,不下针,只以内息救人性命。这话传得虽然有点夸张,但用内息治病确实是展元的创举,带动谷中不少弟子都开始修习内功。
第一百五十章
央落雪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多大起色,行动虽然已经如常,但很容易疲倦,又睡不安稳。他自己知道是气虚,但养了这么久还同有恢复,渐渐也不耐烦起来。
更令他烦躁的是,金针度穴之后,他的视力下降许多,替病人扎针,竟会偏离穴道——这种错误他八岁的时候都不会犯!
他吸了口冷气,将针交给身的展元,“你来。”
他自己走出医苑透透气。
他的指尖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禁术。
果然是禁术。
金针度穴这一技,在药王谷里本来就是嫡系单传,只有被确定为下任药王的人,才有资格修习。
因为一个病人,毁掉一个大夫——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而自己,也的确太任性了。他不是不知道金针度穴的危险,可是,他不能容忍自己有能力却不为病人作什么改变。而且,他以为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啊,可以医得好别人,难道医不好自己?
他咬了咬牙,飞快向前掠去,撞翻了弟子的药盘而不自知。
弟子们也都知道他病着心情不好,但看着他这样狰狞的脸色还是第一次,呆呆怔住。夕阳下,他去已得远了。
央落雪离开的事,展元和杜子新晚上才知道。杜子新连骂那弟子糊涂:“他还病着你不知道吗?你拦不住,怎么不来告诉一声?”
那弟子咕哝:“大师兄要去做的事,别说我们拦不住,师叔您也未必拦得住。”
杜子新一瞪眼,待要训斥,展元忙拦住他,问出央落雪往东走,杜子新一愣便知道了。
他往娑定城去了。
其实他并没有打算去哪里,只是上了马一阵疾奔之后,才发现自己在去娑定城的路上。
这一点发现让他的内心焦灼地牵动一下,想见她的念头潮水般涌上来,明知她现在一定在北凌楼里铸剑,还是一夹马肚,向前奔去。
见一面,听她说说话,她的模样清晰地显现在眼前,他这样想念她,就像沙漠中的人想念水源。
他没有带银子出门,不休息也不吃喝,再疲惫也不顾,好似要狠狠折腾这具令他失望的身体。
以他此时的状态,第二天晚上就到了极限,头渐渐地晕起来,星子在头顶闪烁,忽然飞旋起来,像一带带光幕。他的手终于乏力,再也捉不住缰绳,跌下马来。
大片的星幕展开在眼前,朦胧地发着光。冬天的草地有格外干燥的气息,浸到肺腑里去。
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醒来是在一间农舍里,青布帐幔映入眼帘,还有一张童稚的脸。一见他睁开眼睛,孩子向外叫道:“爹爹!爷爷醒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作猎户打扮,快步走进来,问:“老人家可好?”
看来这父子俩眼神都不怎么好。央落雪叹了口气,问道:“是你救了我?”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是您的弟子带您来的,他说您现在太虚弱,不能奔波,不然就带到镇上去了,现在他自己去买药了。”又羡慕道,“老人家真是保养得宜,若不是见您的弟子都那般年纪,我还当您这头发是假的呢。人家常说的‘鹤发童颜’,就是指老人家这样子吧!”
他嗓门又大,说得又快,震得央落雪两耳嗡嗡作响,脑子里也嗡嗡响,“你说什么?”
猎户见他脸色发白,忙向儿子道:“快去看看展公子回来没有——”
此时猎户妻子听说病人已醒,忙照展公子吩咐送了白粥进来,道:“老人家喝点稀粥吧,展公子说您两天没吃东西呢。”说着,在床畔坐下,勺起一勺送到他唇边。
他的唇色极淡,仿佛没有了血色,心头毕毕直跳,眼前发白,费力地抬起手,从枕头掳了一缕头发,送到眼前。
只一眼,所有血色都消失,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蓦地坐了起来,一头长发都拂到胸前——那流水一样的长发,一直深得他爱惜的长发,已变得他不再认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手一挥,正中粥碗,滚烫的粥洒在手背上,肌肤迅速伤红起来,他丝毫没有感觉,剧烈地喘息,眼睛慢慢地抬起来,望向两人,眼眶隐隐泛红,眸子却似变作灰色,他问:“镜子——镜子——把镜子拿来——”
声音嘶哑,跟方才的那个淡淡的,有点轻悦的声音比起来,判若两人。
猎户夫妻被他吓住,颤声道:“家里穷,没、没镜子……”
浑身骨骼轻轻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慢慢抬起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头发很长,很光亮。
只是,从发尾到发梢,雪白。
只有八十老妪才会有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白。
娑定城的北凌楼里,百里无双的指尖莫名其妙地颤了颤。一线惊悸,瞬间从指间到手臂,直入胸膛。那感觉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她微微蹙了蹙眉,旁边的龚叔看见,误会了,“大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
龚叔松了口气。以往大小年铸剑,最少都花了两年工夫。这一块冰路霜铁却只用了不到一年,就快要开炉了。大小姐用了最烈的炭,费了比以往都要多的剑气,如果这不是冰路霜铁,恐怕再也没有哪种铁可以承受这种程度的冶炼。
这种铸剑的方法,让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时刻要面临着炸炉的凶险呀。真要炸开来,别说这甲字剑炉,就是这整座北凌楼,都相当危险。
龚叔的担忧,也是所有人的担忧,所以,当这把剑出炉,大家看着大小姐从浣剑池里拿起它,心里冒出来的除了喜悦和激动,还有“天啊终于活下来啦”的感慨。
龚叔问这把让他们担惊受怕近一年的剑的名字,大小姐想了想说:“叫落雪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剑身清莹皎洁,像镜子一样照得出脸。
当夜她带着剑出城去了。
行色匆匆但眼睛明亮。城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到达虚余寺山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半天都是黑沉沉,还有几颗疏朗的星子。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沁凉。
她在山门处站了好一会儿,因为想要多吹些冷风。心跳如雷。在这寂静的夜里,扑通,扑通,整颗心好像要跳出胸膛。
这样的心境,她有过一次的。那个时候,在客栈外的街道上,他牵走了她的缰绳,甜蜜和慌乱结伴而来,堂堂娑定城的当家人才知道自己也会有说不出来的一天。
巨大的幸福和期待在她背后伸展双翅,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带得飞起来。今天她要成亲了。
不准备邀请任何人参加的婚礼,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这片见证他们相逢的桃花林。
差不多寅时吧,她来得太早了,而他们约定的时间是黄昏。可是她想看到他踏上这石阶的表情。
当初那个白衣蓝袍的少年从石阶上缓步走下来。她并没有太注意。但站在山门向上往,蜿蜒的石阶上在天色里半朦胧,树影摇曳,他的样子就那么出现在眼前,背脊挺得笔直,脖子也挺得笔直,很骄傲的姿势,眼睛半垂着,仿佛心不在焉。一个小沙弥走在他后面,淡淡的药香浮荡在空气里。
明明那个时候并没有太注意那个人啊,但是记忆翻到他身上时,无论何时,何地,都纤毫毕现。
一抹鱼肚白渐渐地浮上来,像一条鱼在水里翻弄着肚皮。天也慢慢地亮了,朝霞明媚极了,整座山头被笼罩在霞光里,可以看见那片桃花,开得如云如雾。
寺里响起了晨钟,当值的知客僧从石阶上下来,
他有点诧异这么快有香客上山,但走近时很快认出了是曾经来的娑定城大小姐,他合十行礼,“大小姐来找方丈吗?”
“不。”无由地,百里无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不自在,“我另外有事。”
如果知客僧再问下去,她真的要脸红。
多矛盾的心理,她希望和更多的人分享这份幸福和喜悦,但同时又想独占它。这滋味只由她一人独享,因为今天她是一生一次唯一一回的新娘。
这个秘密太饱满,有人在旁边,它简直随时都会溢出来。
她变成一个天下间最普通的女人,有点害羞,有点腼腆。
她沿着去年上山找他的路,桃花仿佛比去年开得更好了。空气里有一种洁净的清芬,那是千万枝桃花在晨光里呼吸。
去年今日,在某一株树前,他倚在树下喝茶。
当时她觉得那个人多么招人厌,现在却对着那株树微笑起来。
原来生命中,真的有很多事就如船过后的波纹,只有回头的时候才看得到它的美丽。
霞光很快地褪去,阳光淡淡地洒下来。冬天的阳光可贵而温暖,透过花影照在她身上,被照到的皮肤酥酥麻麻,身体对温度的感觉忽然变得这样灵敏,令她有点诧异。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她拔出落雪剑,就以那清莹的剑身当镜子,照了照脸。
忽然呆住。
镜子里的脸忽然有点陌生。
眉眼口鼻仿佛都是老样子,但不知哪里就是觉得有点怪,当她的视线定格在眉心的时候,蓦然发现了。
——那线红芒,消失了。
就像她没有拥有无形剑气之前一样,额头一片光洁。
说不出悲喜,她明白了一件事,手无法控制地有点颤抖,对着面前一朵桃花,凌空一弹指。
桃花扶摇两下,但那时因为有风吹来,而不是因为她的力量。
那股神奇的力量就像它无影无踪地出现一样,现在它无影无踪地走了。
昨晚开炉的时候她还利用它镇住炉内的烈火,但今天她连一朵桃花也动不了了。
百里无双僵坐在原地,左手仍保持着弹指的姿势。如果央落雪现在来替她诊脉,还能在她身体里发现两股心跳吗?
她蓦地下山,策马到山下的小镇,找到一件脂粉铺,买了一盒朱红胭脂。她自己不会用,让老板帮忙。
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拿了一支极细的笔,笔尖沾上一星朱砂,画在百里无双的眉心上,一面道:“姑娘倒识货,这叫‘朱砂妆’。听说江湖上有个很厉害的女侠,这个地方天生就有一道红痕。这就是‘朱砂妆’的由来了。”
百里无双看着镜子,道:“低一点,在眉心中央。”
“都是画在上面的呀。”
“我说低一点。”声音里隐隐透着冷冽。
老板娘怔了怔,她没听说哪个年轻姑娘声音里有这样的类似金石的力量。
最后终于画好了。她第一次用胭脂。胭脂有淡淡的香气,香气里有淡淡的甜蜜。她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力量,可是,不伤心。在这样一天,无论什么样的失落都可以盖过去。
用胭粉盖过去,用幸福盖过去。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她飞奔时风声呼啸。胸膛里满满当当。人生固然会有缺憾,但,她即将得到她最想得到的一样。
这样,就很好。
桃林有人声,她心里“怦”地一跳,走近才知是寺里的香客来赏花。
日头一点一点西斜,香客们渐渐地散了